惠王世女萧冰月生得五官平常,身材中等,论容貌在凰朝贵女中不算上上之选,但性子沉稳又孤傲,是个平日里不说话,一旦开口,就一定会把事情给踩死了的人。她此刻站在洒满了下午阳光的睿思殿里,用不急不缓的语气给明帝讲了三个意思。
其一,她已经问过郑凌岫,郑凌岫只是偶然瞧见怡卿殿下在鸣琴园绣花,并不曾同怡卿殿下搭讪,搭讪者另有其人。其二,消息的确是德王世女萧霁月放出来的,但是萧霁月是听梁梦诗的那个侍夫春儿讲的,并非是自己捏造的,萧霁月唯一的错就是为了报复情敌郑凌岫,对春儿的话未加详查就传扬了出去。其三,她询问了鸣琴园的守门人,守门人说有位叫谢瓀的小姐,时常在鸣琴园弹琴,而这位谢瓀小姐,近来也时常出入天心楼,今日谢瓀小姐的小郎祝氏更是从天心楼逃了出来,声称谢瓀被怡卿殿下看上了,怡卿殿下要认谢瓀做义妹,还逼迫谢瓀休夫。
萧冰月把这三个意思表达完,明帝的脸色非常难看。当面被人揭了疮疤,哪怕这人是自己的堂妹,明帝也觉得十分难堪。难堪之下,她先不管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迅速开动脑筋,思考这萧冰月为什么跑来给她说这些,想明白了原因,她就冷声责问萧冰月道:“朕不就是封锁鉴往处的时候,忘了交待不封你萧冰月么?这能是多大的事?你想出来,你跟苏韵文说一声你要去给惠王姨侍疾不就完了?你今个儿不就是用这个理由出来的?”
明帝并不知道萧冰月是怎么样出来的,但是猜测必然是用惠王病重需要侍疾这个理由,她虽然有些自责在下旨封锁鉴往处的时候,忘记了她这个堂妹萧冰月正是鉴往处的主事人,但作为天子就算是做错了疏忽了,也没有给臣下道歉的道理,更何况事情还牵涉到顾琼。
她满脸气愤地审视着萧冰月,斥责道:“为了这么点子事,你居然费心费力地查了这么半天,还给怡卿泼脏水造谣言!”她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把桌子上新放的芙蓉石茶杯狠狠地抓起来,用力一礅,“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萧冰月这么小肚鸡肠爱记仇呢?”
萧冰月并不指望明帝道歉,对于明帝的斥责更是早有预料,她的神色泰然自若,肢体自然放松,仿佛明帝斥责的不是她一般。
萧冰月在几个萧氏王女中,虽然文采武功都不算出众,却是做事最循规蹈矩的一个。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也是最肯承担的。当日四国联姻,明帝不愿意让玄武的琯容皇子进宫,指派了萧冰月迎娶琯容皇子,萧冰月二话不说就娶了进门,没有讲任何条件,甚至没问一声琯容皇子的容貌如何脾气如何。
琯容皇子的容貌也就算得上周正,刚嫁过来的时候,玄武的势力还很强,这琯容皇子仗着母家是玄武皇室,脾气就有些大,对萧冰月原来的几个侧室没什么好脸色,但是萧冰月全都忍了下来,从不向任何人讲述琯容皇子的不是。后来玄武被凰朝灭了,琯容皇子成了亡国的皇子,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萧冰月也不曾薄待了琯容皇子,基本上是当初如何,后来仍旧如何。
萧冰月虽然不薄待琯容皇子,在大事上却也并不纵容琯容皇子。玄武被灭的次年,琯容皇子有了身孕,很担心凰朝不许他生下来,萧冰月也有些担心明帝不允许这孩子出生,但她认为这等大事,做主的必须是天子,不能因为儿女情分影响到朝政大局,坚持向明帝奏报。好在明帝心胸宏大,全然不以一两个小女娃为忧,不仅允许琯容皇子平安诞女,还给小女娃赐了个一看就是皇室中人的名字:随辰。
这样一个循规蹈矩,凡事以大局为重的人,自然在遇到天子做错事的时候,也不会轻易地妥协。
当下萧冰月冲着明帝躬身施礼,答得不卑不亢,“皇姐这话臣妹不敢领。臣妹来此请求皇姐,是为了鉴往处上下同侪都能够自由出入,并非为了臣妹自己。那郑凌岫虽然此前言行有失,触怒了皇姐,但她不曾与怡卿搭讪,算不得十恶不赦的罪,皇姐因为她这点小过失,让我鉴往处上下同关禁闭,罚得的确重了些。臣妹也不敢给怡卿泼脏水造谣言,臣妹只是将臣妹所知所闻如实讲给皇姐听,不曾添油加醋不曾妄加臆断。臣妹也知道这些话皇姐不爱听,但若是臣妹知而不讲,让皇姐身为天子却如聋如瞽,就有失忠心事上之意。”
她这番话算得上是义正辞严,逐个反驳了明帝的指责,还力证自己只是为了求个公道,并无害人之心。明帝只要不是偏袒后宫偏袒到是非不分,就不能不听她的。
明帝重重地呼了口气,一双凤目犀利如神,盯着萧冰月的脸颊看,想要从中看出破绽来。萧冰月从容镇定毫不惧怯,既不与明帝对视,也不紧张发抖,明帝盯着她足足有半刻钟,她的脸上连个怕的表情都没有,神色坚定而坦然。
看来事情多半属实,明帝默默地做了判断。心里头说不出的失望,仿佛被人攫住了心口把那跳个不停的心都攥得停了下来,可是再难过,她也得处置这件事。
她理了理思绪,先打发萧冰月,“郑凌岫这厮之前说澄之的小话,朕没深责她,她就不长记性,朕让她戴罪修史,她竟敢赏花游园懈怠公事,朕不关她半年难解心头之气!萧霁月不加查实信口传谣,为了报复情敌,全然不管朕的面子皇室的声誉,朕关她半年也不算冤她!”
萧冰月没有吭声,她知道明帝这是气急了,一定不会让饶了郑凌岫和萧霁月两个,她的本意也只在为鉴往处别的同侪争取能够自由出入的权利,至于这两个惹祸的是不是能够一体宽宥,她并不强求。
明帝瞟了一眼萧冰月,见萧冰月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继续言道:“惠王姨那边离不得人,你随时去问疾,没人敢拦你。至于鉴往处别的人,自下月初一每三日可归家一次,与修书处官员相同。”
萧冰月躬身施礼,“臣妹领旨,皇姐圣明。”
明帝冷声道:“以朕看鉴往处的日子还是过得太滋润了,赏花游园,饮酒饯别,没一点做事的样子,你以后给朕负起责来,好生督促她们做事,到年底修不出三国史,朕就唯你是问!”
“臣妹遵旨,一定对手下人多加督促,皇姐没别的吩咐,臣妹就告退了,皇姐多保重。”萧冰月达到了目的,不再多留,躬身施礼,告辞离开。
明帝待她快要走出殿门的时候,问了一句,“那个祝氏现在何处?”
“在宫门外的一辆马车上,臣妹恐皇姐要问他,命他在车上候着。”
“连车带人给朕送到东宫去。”
“臣妹遵旨。”萧冰月再次向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迈步出了殿门。
“来人,宣那个谢瓀前往东宫回话。”明帝待萧冰月离开后,拉了铃铛喊了御前护卫进来,这回进来的是姓刘的小护卫,正合明帝心意。自打御前护卫统领凌影带着大批护卫去给慧卿沈知柔寻找救命的药草,那位姓苑的护卫又与蛇蝎心肠的冯太卿勾搭,被遣去了南境海岛,宫中便没有几个得力的御前护卫了。这位姓刘的小护卫算是少有的做事勤快又口风严谨的。明帝见是她来领旨,便叮嘱道:“你先瞧瞧这个姓谢的这会子在哪呢,她若是在外头,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说是朕宣她,只说柳相国找她问句话。把她带到东宫先关起来,不许给她饮食。”
“微臣省得,陛下放心。”这刘护卫恭敬地回答完,飞快地去了。
明帝待刘护卫走后,往凤椅上一瘫,再提不起一点气力。她只觉自己的心被人挖出去了一块,空荡荡的,说不出是疼还是木。她不相信顾琼会移情别恋,可是理智告诉她,叶衡和萧冰月都不是鲁莽行事的人,两个先后告顾琼,虽然所说的不是一个人,但是顾琼在鸣琴园与年轻女儿结识,并且认人为义妹,这多半是事实。不知道在睿思殿中坐了多久,她方才游魂一般往紫宸殿的侧殿去。
薛恺悦正等着她呢,见她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脸色白得难看,颇为担心她。把持盈交于乳父抱着,自己从床榻上下来,握住她的手询问她:“陛下瞧着脸色不好,怎么了?是惠王不好了么?”
明帝无法言说,可心里着实难过,她双手抱紧了薛恺悦,下巴搁在薛恺悦肩膀上,喃喃地道:“悦儿给朕抱抱,朕抱一会儿悦儿就好了。”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哀伤,像是一个受到了伤害的小女娃。
薛恺悦见状,越发以为是惠王要寿终了。他虽然不能理解明帝为何忽然之间对惠王有这样深的感情,但他尚未出月子,正是慈爱之心最浓的时候,当下只将明帝当小娃疼,不仅回抱住她,还轻轻地拍她的后背,用低沉宽厚的声音安慰她:“陛下不要难过,臣侍和皇后、小云他们会一直陪着陛下的,陛下还有十个孩儿,她们全都是陛下的亲人,与陛下血脉相连,陛下绝不是孤单一人。”
他这话明显是跑偏了,但明帝听在耳朵中,却觉得很对路,她默默地抱着薛恺悦,抱了好一会儿都不松手。只有抱着怀中温热的躯体,才能赶走内心的寒意。
薛恺悦全然由着她,他也不再劝她,只将自己当做一个暖炉一个坚定的木架。
在薛恺悦的陪伴下,明帝到下午后半晌的时候,情绪终于有所恢复,薛恺悦担心她伤心过度损伤身体,早早地让御膳房摆了晚膳过来。明帝用了晚膳,状况更加好了一些。她开始思考,这件事她该怎么处置。
她之前已经下了决心,不管事情究竟如何,她都要原谅顾琼,可那时候,她以为这事是郑凌岫行为无赖,单方面纠缠顾琼。她当时还想着要是对郑凌岫的处罚太重,反倒会引起朝臣的议论,咬牙忍了又忍,才克制住将郑凌岫打个半死的冲动,打算把郑凌岫关满半年,再踢去边境荒寒之地。
此刻,她恨恨地捏紧了拳头,这个谢瓀居然能让顾琼认她做义妹,可见是个比郑凌岫更会勾搭男儿的轻浮女儿。
这样的人,她岂能留她性命!
想明白了,她就站了起来,对薛恺悦言道:“悦儿早些歇息,朕有件事要忙,先过去了。”薛恺悦看她神色变得坚决,还以为她是要去惠王府,便不款留她,只嘱咐她:“陛下莫要伤心过度,凡事以御体为重。”
“朕会的。”明帝抬手勾住薛恺悦的脑袋,在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而后快步出了侧殿的门。一出来就吩咐露儿备辇,露儿领命,自去安排。明帝在等车辇的空当中回了趟紫宸殿的正殿,她的视线在墙壁上略略一扫,扫见墙壁上挂着的天子佩剑,一把摘下来拴在腰间。
她平日里最烦史书上那些动不动就杀人的暴戾帝王,此刻却觉得心中这口恶气,唯有一剑砍过去砍得对方不死也重伤,才能勉强消一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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