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一早,明帝就照常醒来了,她看了看在对面小榻上和衣而卧的安澜,没舍得惊醒他,强打着精神想要自己坐了起来,却是努力了两次才勉强成功,她从不知道从床上坐起来,竟是如此费力气的一件事,双手反撑着御榻,微微地喘着气,开始思索,万一她这次挺不过去,那天下该怎么办,凰朝该怎么办,宫中的宝贝们该怎么办。
想了一瞬,没想明白,倒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便借着这顺畅,掀开了薄被,把双腿从榻上移了下来。鞋子就在脚踏上,她靸着鞋子,从脚踏上站了起来,才一站起就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从半尺高的脚踏上摔了下来,她努力维持住身姿,心里头越发地惊骇。
“陛下醒了?”安澜几乎一夜未眠,到五更天才勉强合上眼休息了会儿,此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猛地一下子醒来了,睁眼便看御榻,却见明帝神色晦暗地站脚踏上发呆。他忙从小榻上下来,两步走到御榻前去搀扶明帝,“陛下醒了怎得不喊臣侍呢?夜里澄之来过了,说是和弦歌商量了,这几日都放消夏假,陛下不用常朝了。”
“喊朕月儿”,明帝由着安澜把她重新扶回到御榻上,低声纠正安澜的称呼。
“月儿”,怕明帝一个人坐不稳,安澜挨着她也坐在了榻上,让明帝轻靠在他身上,方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若在平时他是断然不肯的,别说柔情蜜意地喊明帝月儿,便是这紫宸殿,他也很少来的,虽说按祖宗朝留下的规矩,皇后有权随意出入紫宸殿,皇仪宫的守卫不得阻拦,但自从明帝收了冷清泉,他就再没留宿过紫宸殿。明帝倘若想他,只能前往麟趾殿,明帝不去麟趾殿的时候,他便是想她,也万万不肯主动到紫宸殿来。
他不知道明帝对此是否有不满,是否认为他过于较真了些或是过于冷傲了些,明帝从未跟他提起过此事,只是每个月都会去麟趾殿看他,多则半个月,少则一两日,十一年来除了出征在外,每个月都不曾间断,每当他思念难耐的时候,明帝就会适时而至,让他始终无法彻底地怨恨她,他有时候也曾问过自己,既不怨恨她,时时想着她,为何不肯主动到紫宸殿去?去送碗汤,送几块点心,或是给她弹弹琴,陪她理理奏折,不是挺好的吗他想来想去,便明白了一点,他虽不曾怨恨明帝,也没有对明帝彻底失望,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满明帝不能专情到底的。
他至今还记得癸未年三月十八那一日,他从太女宫搬到这紫宸殿,适值细雨朦胧,海棠花娇,他的月儿,虽然新封了六个小贵人,却揽着他的肩膀指着殿前那株盛开的海棠花对他言道:“不管朕身边有多少个男儿,朕只想和澜儿并肩看花携手观霞。”
他当时听了又是心酸又是满足,往后的十几日,他的月儿虽然忙于朝政,却也不曾疏忽了他,他们在这紫宸殿中下棋、弹琴、投壶、画画、读书、练字,一起看夕阳的余晖一缕一缕隐没在绿纱窗下,一起听潇潇的春雨一点一点打上琉璃脊瓦。他为她梳凤髻穿凤袍,她为他簪玉簪佩玉佩,她明亮亮的凤眸中只有他一个人,他清澈澈的喉咙常因她而嘶哑。不觉长日漫漫,只愁**苦短。在初即位的忙碌中,他们还一起养了一对小乌龟,他嘲笑她,不养鸟不养猫不养鱼不养花,却来养乌龟,她却跟他讲,乌龟最长寿,他们俩要一起长命百岁。他看着那两只黑不溜秋的小乌龟,脑海中出现的词是白首同心。
这样子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一个月吧,四月底他的月儿轻车简从地出了趟门,他知道她一直想要拿下与白虎有争议的成州和梓州,她要提前去西边州县查看地形收拢人心,他的月儿是去做正事的,他一点都不担心,每日里只用心防范蕴珂宫的那几个小贵人,哪知道二十天后他的月儿回来了,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风采卓绝的美男子。若只是长得好看也就罢了,他自幼就知道,单论容貌,他不输姚天任何人 ,可这男子既会弹琴,又会武功,琴技比他更胜一筹,手上的宝剑行云流水,他瞧着他的月儿迷恋的眼神,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
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性格,跟这男子斗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再怎样不服气,有一件事却是他必须做的,他得从紫宸殿搬出去了。他的月儿,身边有了别的男儿,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新人,他不能再像原来在太女宫的时候那般,心安理得地把她的寝殿当自己的寝殿了。
“澜儿,朕若有个什么,你一定要坚强,玄武白虎三地能保住就保住,保不住也不要勉强,把凰朝原有的地方握牢了就行,朝臣们能用就用,不能用的就免了她们的官,武将们敢造反的就除掉,不造反的,就让她们得个善终。”
他的月儿在说什么?安澜大吃一惊,从旧日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看向明帝,一时间有些懵怔。
明帝也看向了他。明帝此刻连自己坐着都有些吃力了,却用力侧了侧身,抓起他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嘱咐道:“澜儿,朕若就此去了,朕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你要保重好自己,要按时用膳,天冷记得加衣裳,天热也不要贪凉饮冰水,澜儿,你平素里不爱动,以后年龄越来越大了,还是要勤走动些,尚公子说人只有动才能活。”
安澜越发地懵了,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上一刻他还在为明帝不能专情到底而心有怨念,这一刻听着明帝交待遗言般的话语,只觉姚天女神在跟他开玩笑。
“月儿,你在说什么呀?你干嘛这么说?你,你在跟我说笑对不对?”心里的恐慌告诉他,眼前的事是真实的,生离死别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问题。
“澜儿,没有这么糟糕,你,你不要怕。”看着安澜瞬间变白的俊颜,明帝只觉心头像刀剜一般的痛,慌忙中她把他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可这么一用力,就觉得心口疼得更厉害了。或许自己真的要去见姚天女神了吧?那有些话还是要跟澜儿交待一下的,毕竟她是凰朝的帝王,并且不止是澜儿一个人的妻主。
“澜儿,你听朕说,朕只是怕万一有个什么,想要,想要提前嘱咐你两句。日后朕好起来了,这些话,你忘记就行了。”迅速地理了理思路,明帝继续道:“澜儿,朕若去了,朝政上的事,你文靠弦歌武靠阿淳,她们俩是你的同门,会用心帮你的。澄之,你若是不想用他,就免了他的官,便是他犯了什么错,也让他给朕守陵,莫伤他性命。玉儿、泉儿、从儿,膝下都有公主,你若是不想看到他们,就早早地给三个孩子封个地方,再偏再穷都可以,让他们三个各自随着公主过日子去。”
明帝说到这里便觉有些吃力,大口地呼吸了两下。安澜已经被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巨大的恐慌要把自己淹没了,脑海中只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个念头:月儿不能死。
明帝却已经顾不上看安澜的神色,缓了口气之后继续言道:“小语、柔儿、琼儿,你要是不想看到他们,就让他们搬到天心楼去,楼里的进项也够他们花销了。云儿,云儿还没有生养过,朕走了之后,就让他嫁了吧。悦儿,为了辰儿,你还是将他留在宫里,他是个正派的人,不会起不该有的心思,澜儿你大度些,容着他吧,若是你实在是不想看到他,就让他去巡视天下。”
明帝说完,便觉心头轻松了许多,缓缓地吐了口气,就重又躺回枕头上。
明帝在枕头上躺了片刻,安澜才反应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明帝的玉手,恶狠狠地威胁她:“月儿,月儿,你说什么呢?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一点都不能干,我挑不起这么大一个凰朝,你不能把这么大的麻烦都丢给我呀。我也不贤惠,我恨他们几个恨得牙痒痒,你,你敢抛下我去了,我今个儿杀一个,明个儿杀一个,我一定把他们全部都处死,还不让他们进皇陵陪你,你,你要是舍不得他们,你就给我好好的活着。”
安澜说到最后,已经哭得像个只有几岁的孩童,泪水落在明帝脸上,和明帝的眼泪混在一起,打湿了凤舞九天的绣枕。
明帝心头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思绪缥缈,脑海中记起五岁那年她初见安澜的画面。
那日是安国公的寿诞,她随着母皇去给安国公拜寿,席间大人们在谈天说地,她一个五岁的孩子甚是无聊,安国公便让家人带小公子出来陪她玩。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很快就被乳父们带了来,大人们都啧啧称赞小公子眉目如画长大了必是个稀世美人,她瞧着小公子也甚是喜欢,可也只是喜欢而已,她自己也生得极美,对长得漂亮的小孩子,也就没那么惊奇。小公子估计与她一样,自己是美人,看谁都一个样,对着她这样出众的容貌,表情也是淡淡的,知道她是太女,也没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来。两个在一边玩了半天,却也只是玩小孩子的游戏而已,互相之间并不怎么说有用的话,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要随着母皇回宫的时候,小公子突然向安国公请求,让太女在他们家里住上一晚。
她不知道母皇是怎么想的,但是安国公显然和她母皇之间达成了默契,她得以留宿在了安国公家里,一连住了三日。这三日中,小公子却又对她淡淡的,他照常练琴练字,自己玩自己的,他有好多玩具,也有好多小仆人,他并不缺玩伴,她有些不明白,在第三日跟他讲:“你既不跟我玩,干嘛要我留下陪你?我走了,以后也不来了。”
小公子听了,一下子就慌了,扔掉了手上的毛笔,扯住了她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跟她讲:“你比我所有的玩具都好,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宝贝,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自然还是要走的,她是太女啊,哪能长住臣下家里,但这以后便成了惯例,每到安国公生日,她便在安家住上几日,每到小公子生日,她也在安家住上几日,直到她的小公子长成容色倾城的翩翩美少年,嫁给她做了太女君。
她的澜儿,二十几年过去,早已经是个很威严很大气的皇后了,可是一遇事还是那个五岁的小公子,她直到今日也是小公子最最喜欢的宝贝。
“澜儿,朕的宝贝,别哭,别哭,去喊太医来,让她们再给朕诊诊脉。”过了好久,明帝方才轻声吩咐道,她的小公子既不肯接手这万里江山,那她就只有努力地活着,陪他一起看山河远阔,一起度岁月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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