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躬身答应,后退着往殿门口走。薛恺悦迅速忖度了下,这是上苍留给他帮顾琼说话的最后的机会了,他此时不讲,待会儿等明帝看了行止簿子认定了顾琼在外流连歌舞,怕是任何人都难以挽回顾琼在明帝心中的形象了。他紧张地盯着小莫的身影,等小莫前脚一出殿门,他就一撩宫袍下摆跪在了地上,朗声奏道:“陛下,怡卿确实在十二那日出去了一趟,可此事事出有因,陛下且莫听信一面之词,误会了怡卿。”
明帝看薛恺悦跪在地上,就有些不舍得,她虽然心头火气正旺,可也不舍得把火发在薛恺悦身上,当下冲薛恺悦做了个请起的动作,放柔了声音道:“悦儿起来说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恺悦听了明帝的话,就站了起来。天子怜惜不让他跪着他又何必非要跪着,再说这紫宸殿夏日里不铺地毯,白石地面又凉又硬,他此刻不知有无凤胎,跪久了伤了胎儿就不好了。只是知道明帝仍在气头上,他的态度比平日里要恭敬得多,半弯着腰低垂着头把之前顾琼告诉他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那日陛下病情严重,怡卿担心陛下,又不能来侍疾,就前往城隍庙给陛下拜神祈福,偶遇了王韶大人的正夫和臣侍所救的北境王家大小姐的夫郎,他们两个力邀怡卿去王家做客,他们都是降臣家眷,怡卿不敢把陛下病着的事告诉他们,只得随着他们去了。王韶大人的正夫又邀了好几家的正夫前来陪客,怡卿一时间走不脱,只好在他家多坐了会儿。这期间董云逸董公子就到了,哭诉了一番何将军流连歌舞坊的事,这王韶大人的正夫就做主传了歌舞给董公子解闷压惊。怡卿待要拔脚就走,奈何这些夫郎们开始商量如何去歌舞坊闹事,怡卿怕他们误以为他要去通风报信,不好就走。陛下知道的,怡卿行事处处周全,心思原比别个细腻些。这回也是吃了考虑太细的亏了。这事是十二下午的事,到得十三早上,怡卿殿里的侍儿去皇后处告发他,皇后问明了事情经过,知道怡卿并无不妥之事,就没让陛下知道,这也是皇后的好意,怕陛下生无谓的闲气。”
明帝听了心里就松了一口气,还好,琼儿没有不顾念她,没有没心没肺地在外面玩耍,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冲薛恺悦伸出手去,待薛恺悦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方才看着薛恺悦的眼睛柔情脉脉地道:“谢谢悦儿告诉朕实情,没让朕和琼儿起误会。悦儿又正直又善良,真让朕喜欢。”
她说完了,就把薛恺悦往怀中一拉,双手揽紧了薛恺悦清瘦劲健的腰身,把脑袋搁在薛恺悦的小腹上,喃喃地道:“悦儿当真有颗金子般的心。”
薛恺悦有些懵懂,自己不就是替顾琼辩解了两句么?怎么就有颗金子般的心了?
明帝并不解释,把脸庞蹭了蹭薛恺悦的上腹部,心中默默感叹。这件事她并不知道薛恺悦知道,薛恺悦完全可以选择不告诉她,由着她误会顾琼,过后看她发火发得厉害,再给顾琼求个情,没人能挑他的毛病,他既能显出大方来,又能暗中打压了顾琼,还不用担风险。如今告诉她,他便是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他是知情的。若是她是个猜疑心重的帝王,或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女儿,多半就会生他的气,会恼怒他既已知晓,却为何方才不讲,非要等她派人去拿行止簿子了才肯告诉她,会认为他是想要瞒着她,跟顾琼、安澜联手瞒着她,瞒不过了才迫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地把实情和盘托出。
这样子的猜测下,没准儿她就会给他脸色看,甚至会连他一起嫌恶了。这样的结果,他多半是料得到的,他再正派也是个在后宫中生活了多年的男儿,岂能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仍旧选择告诉她,只为不想让她心里不快活,也不想让顾琼受冤枉,哪怕她身边不止他一个后宫,哪怕他前两天才因顾琼吃了口小醋,这样子的男儿可不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薛恺悦有些想不明白,明帝为何忽然之间怒意全消,不过被天子这样静静地依偎着,自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虽然天气热,两个抱在一起粘粘的,彼此都不舒服,可他也不舍得推开她。
就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了小莫的声音:“陛下,奴才可以进来吗?”
明帝听见了,冲门外道了声“进来”,却并没有放开薛恺悦。
小莫进来后,视若无睹地走到明帝跟前,双手高举着行止簿子呈给明帝。明帝左手仍旧揽着薛恺悦,右手接过行止簿子,一目十行地扫着上面的记录。
这簿子是一月一更,记得极细,她重点看这几日的记述,这一看她方才已经消散的怒火,一下子就又升了上来。她深呼吸了下,冷声对小莫道:“把记簿子的内侍省小吏给朕宣了来。”
小莫低头道:“她人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传她进来。”
薛恺悦见状,猜测是这簿子出了差池,他连忙低头看了看明帝手中的行止簿子,这一看便明白明帝为何生气了。这簿子上十二日那一栏只记载了江澄出宫,其他后宫一无外出记录,而且也看不出来有涂改的痕迹,这是记簿子的小吏漏记了,还是安澜吩咐了小吏不准记录呢?十五日那一栏倒是记着敏君、果君、嘉君三人一同自长乐门出宫,至戌初敏君果君由景福门回宫,嘉君未归。
他头脑运转如飞,轻声劝明帝道:“陛下莫要激动,许是记事的小吏一时忘了记了,臣侍听说因为要时常出入后宫,内侍省挑了个年满六十的小吏掌管记录之事,这小吏年老了健忘也是有的,再者,也可能是皇后怕陛下知道了生些没必要的烦恼,让人交待了不要记上去,这也是皇后心疼陛下的意思。”
这两种可能都不是没有,明帝平复了下心情,心里盘算着,若是小吏漏记了,她以后就得多安排两个记簿子的人了,若是安澜吩咐了小吏,她晚上就要跟安澜说一声,让他以后不要护得这么严实。
记簿子的小吏很快被小莫带了进来,这小吏看样子得有六十好几岁了,头发花白,双目浑浊,走路也有些迟缓了,明帝见这情形暗道看来需给这小吏添几个助手。
这小吏却不知是心虚还是怕见天子,一进了殿门就跪下来给明帝行跪拜大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明帝冲她扬了扬手中的簿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怡卿十二日曾出宫一趟,簿子上怎得没记?”
那小吏哆哆嗦嗦地答道:“那天怡卿主子出门的时候,奴才就要记来着,景福门的侍卫们跟奴才说怡卿主子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让奴才等怡卿主子回来再记录也不迟。”
景福门的侍卫,薛恺悦回想了下,他那日和顾琼从北境回宫,就是走的景福门,顾琼赏了侍卫们一顿万家春色的酒席,看那些侍卫们殷勤的劲儿,平日里应该没少得顾琼的好处,得了人的好处,自然要替人说话的。
明帝看了这小吏一眼,继续追问:“怡卿回来了,你又为何没记?”
那小吏声音都发颤了:“怡卿主子那天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让他殿里的侍儿霜儿来找奴才,说是皇上病着,怡卿主子给皇上祈福去了,怡卿主子不是个爱夸功劳的,要微臣体谅主子的心意,这一回就不必记录了。微臣本不敢答应,可那侍儿说皇上病着呢,拿这点子小事打搅了皇上静养,微臣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微臣想着怡卿主子是常出门的,不会有什么别的事 ,又架不住那霜儿哀求,就答应了。”
明帝冷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呢,朕将记录后宫行止的重任交给你,你听侍卫们随口说两句,侍儿们随意求两声,就不予记录了。朕要你这玩忽职守、徇私舞弊的老妇有何用?”
那小吏重重地磕了个头道:“微臣知错了,今个儿陛下一让莫公公来拿行止簿子,微臣就知道微臣这差事当到头了,但求陛下看在微臣在内侍省当了三十多年的差,平日里还算忠心的份上,莫将微臣送交刑部审判。”
把这小吏送交刑部,对琼儿和云儿都大为不利,明帝嫌恶地一挥手:“你被朕革职了,自己去内侍省办交接。”
那小吏听了,又朝上叩了个头道:“微臣谢陛下涵容。”而后步履蹒跚地出门而去。
明帝待她走后,便冲小莫吩咐道:“派人去宣怡卿来见朕,再派人去趟董国公府,问问董家知不知道嘉君的行踪。”
小莫躬身答应,却不肯就走,“午膳已经备好了,陛下可要传膳?”
明帝烦躁地一摆手:“朕这会子没心思用膳。”
小莫不敢多说,快速转身离开。明帝待小莫一出殿门,就把行止簿子往旁边的梨花坐椅上一丢,整个人散了精神一般往宝座的椅背上重重地一仰。琼儿居然敢干扰行止记录,云儿无有旨意,夜不归宿,这宫里是该整顿一下了,她再娇惯后宫,宫中也需有个章程,不然长此以往,怕是要出意外的。
“陛下?”薛恺悦有些担心地喊了她一声,明帝抬手指指一旁的宝座:“朕不妨事,悦儿坐着歇会儿。”
怎么会不妨事?薛恺悦看看明帝明显比方才疲惫了些许的面容,十分担心,坐下来劝道:“陛下,怡卿出门在外,言行举止都是极守规矩的,他此番干涉小吏记录行止,是他不对,但仔细想来也不过是怕陛下知道了烦心,陛下且莫因他这回太过小心,就疑心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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