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神宣心中却在评估张青霄。
一个莫名其妙便鼎力相救她的道士。
即便可以说是涉世未深，天性纯良，可他对她未免太过于熟稔了。
既信誓旦旦地坚信她来自江宁府，又能猜出她此行势必要回江宁府。
若不是师神宣坚信她行走江湖时未曾留下画像，高低都要揣测张青霄是不是看出她魔教圣女的身份。
只是，魔教在五神山。
世人虽不知五神山究竟在何处，也不会如张青霄一般言之凿凿地将她看成江宁府人士。
故而，张青霄并不知道她是魔教圣女师神宣。
恐怕是将她认错成旁人。
江宁府，龙虎山。
二者有何关联……
倏地！
一道惊雷在师神宣脑中炸响。
师神宣望向张青霄的目光变得幽暗又深邃。
原来如此！
这般便可说得通了。
师神宣朝张青霄露出笑容，如山茶朝露，凝实春华。
“多谢小道长照看我这么久，你不是要来嘉兴寻何剑仙吗？我如今已好多了，你不必多虑，忙正事要紧。”
张青霄摇头：“师叔已经寻到了。”
“若非师叔说你用了龟息术，我险些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师神宣噗嗤一笑，打趣道：“龟息术，不是你家师祖的绝学之一吗？”
张青霄脸色微红，不开口。
师神宣笑盈盈的同时，看到张青霄这番神色，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何剑仙如今在哪？”
张青霄道：“在隔壁。”
师神宣含笑地点点头，心中却叫了声不妙。
何不平乃世间武学第一人，她与教众联络，并不可能逃脱他的一双耳目。
不过，她在越罗阁一闹开，以魔教教众的聪慧谨慎，必定会寻迹追来。
“你饿不饿？”
张青霄想起自二人来到嘉兴后，都没好好吃顿饭。
床上人好半天没说话，等到张青宵已经思考完自己究竟哪步做错时，她才低低叹了一声，缓缓道：“阿娘去世后，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饿不饿了。”
张青宵想起阿娘曾跟他提起过阿辛的生母，是一位烈性的女子。
阿娘说，这位沈夫人是后棠国主的长姊，后棠的大长公主。她身份高贵，美名远播，求娶之人如过江之鲫，可她愣是谁也没看上。
众人只当她眼光奇高，哪知某日，她竟看中了一个穷酸书生，后棠举国震惊，宗室有名有姓的轮番劝阻，这大长公主实在烈性，死咬关口地非卿不嫁。
最后，还是国主发话，科举在即，倘若书生能一举夺得夺魁，他便允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后来，书生不负所望，当真做了状元郎，迎娶了长公主。
二人婚后恩爱两不疑，书生政治才华也得到国主重用，迅速坐稳吏部一把手的位置，他刚正不阿，清查数十年的账本，揪出不少贪官污吏，因此得罪了不少小人。
恰逢阿爹阿娘回饶州时巧经后棠国都金陵，偶然救下书生一命，书生许下承诺报还。
阿娘哈哈大笑，说武林正道既然身负绝学，人人当救死扶危，肃清人间正道，书生报恩倒是小觑了爹娘。
书生听完，大赞一声，遂与爹娘结交金兰。后来阿娘与长公主同年怀孕，两家更觉天赐良缘，故而才有了指腹为婚一事。
只是，人心错综变化。
昔年不畏强御的清流，面对赵国铁骑，国破家亡之际，做出了乞怜讨好之态。
他与赵国太祖里应外合，放开金陵国门，用一国之君的性命，换得了金陵一城百姓。
太祖灭亡后棠，感其从龙之功，命其为淮南转运使，驻守金陵。
长公主得知昔日夫郎是灭她故国之人，羞愤之下，纵火**。
留下不足十岁的幼女，和不知是否心怀悔恨的怨偶。
阿娘曾去信给沈转运使，想要将沈家大小姐接来龙虎山，却遭到强拒。
爹娘不满他背主，两家虽还有联姻，实则多年未曾联系。
过去听阿娘讲诉这段恩怨情仇，张青宵唏嘘之余，也不过是多几分“日后多敬重那位沈大小姐”的腹案。
可此时一想到阿辛自幼丧母，便心如刀绞，恨不得冲回以前，定要在她幼年时接来龙虎山，离开那狠辣无情的父亲。
张青霄手足无措地望着床上沉默不语的师神宣，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师神宣眼中划过一丝精光，仰头朝张青霄笑道：“我腹中饥肠辘辘，小道长可否赏脸陪我吃顿便饭？”
张青霄无有不可。
......
师神宣手中筷子一戳一戳，馒头戳得不成样子。
张青宵看着她玩，唇角笑意迟迟不散。
师神宣看见张青霄在笑，收住动作，打趣道：“小道长问我饿不饿，原来还是叫我吃这些馒头。”
她话语听起来尖酸，但张青宵却看出她的亲近之意，宽和一笑：“你本就受过伤，才刚醒，吃些清淡的食物，对伤势好。”
师神宣露出幽怨之色：“我在船上吃了三天清淡的鱼片粥，伤势倒是好了，可胃伤也要犯了。”
张青霄无奈，喊来小二：“你想吃些什么，尽管点。”
师神宣扬起眉尖，朝小二问：“你们店可有什么招牌？说得好，我便全点了。”
小二眼神一亮，当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将全店三十六道招牌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师神宣满意一笑：“那便先尝尝。”
说完，她故意打量身旁人一眼，发现他面不改色，安如盘石。
秀眉高高挑起后又轻轻蹙起，继而意味索然地看着小二手脚麻利的上菜。
三十六盘招牌，盘子层层叠叠，颇为壮观。
“小娘子，齐活了。”
师神宣挑起一块樱桃肉，咬了口，皱着眉头咽下；随后，她挑挑拣拣，每道菜都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饱了？”
“饱了。”
张青宵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这时才忽地一叹。
师神宣立马笑了：“舍不得了？”
张青宵点点头：“一箪食，一瓢饮。阿娘从不许我浪费粮食，这些菜，我吃不完。”
师神宣奇道：“你不心疼钱，心疼菜？”
张青宵道：“幼年时，阿娘说我浪费的每一粒口粮，都在阎王爷那儿记着呢，待入了地府，不吃完曾经浪费的米粒，阎王爷是不许我投胎的。”
“这你就信了？”
张青宵朝她一笑，道：“我想，人还是需要点敬畏之心。”
师神宣愣了片刻，道：“你可真是有位好娘亲。”
说完，她失笑一声，拿起筷子，又继续吃起来。
张青宵很早便注意到，她不爱吃鱼，两人在船上之时，他熬的鱼片粥，她每次都会吃下，可在低头时，一双秀丽的眉毛总会拧在一起。
这会儿，他也看出她不嗜甜。
偏偏吴越是鱼米之乡，喜好甜口，师神宣往往吃两口，便要饮一口茶水。
他拦住她的筷子：“不喜欢就别吃了。”
师神宣嘟囔道：“我饿。”
他失笑：“你爱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她摇头：“这里没有。”
张青宵本欲再说，她忽地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瓷瓶同她拇指一般大，小巧精致。
师神宣瞅着张青宵，倏地狡黠一笑。
张青霄叫她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仔细看她握着瓶身，抖出细末，撒在鱼肉上。
张青霄：“这是做什么？”
她夹起那块放了不知名佐料的鱼肉放入他碗中，殷勤道：“你尝尝。”
张青宵狐疑地夹起鱼肉，闻到一股强烈的刺激味道，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它，好奇怪。”
“......”
师神宣斜他一眼，眼里满是狡黠的笑容。
“确实奇怪，可你不好奇吗？”
张青霄长叹一口气，配合道。
“嗯，好奇，我尝尝。”
在师神宣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他视死如归地将鱼肉咽下，还没咀嚼，瞬间面色发青，不住地咳嗽起来。
师神宣噗嗤一笑，连忙喂他水喝，等他辣得发红的面色渐渐平复，这才解释道。
“这是蜀地的辛料，不止辛香馥郁，口感更是刺激。外人只懂拿他们泡茶，实在暴殄天物，我偶然发现它的妙用，碾磨成粉，撒在食物上，可增添风味。想着同你分享，哪知......”
他抹掉刺激出的泪花：“你是江宁府人，怎么不爱吃糕啊点的？”
师神宣哼道：“就不爱。”
张青霄望着师神宣放在碗筷旁的白瓷瓶，心中好奇：“阿辛，我听你说话行事，你行走过很多地方？”
师神宣知道他认错了人，只是张青霄不主动戳破，她也便装作不知。
二人不过是同行一路，待到两日后，她自会离开嘉兴，此后也不一定能见到这个纯良的小道士。
待到他真见到了沈家大小姐的庐山真面目，自然就知晓自己错认了故人。
故而，师神宣懒得再更换自己的说辞，去伪装一个名门闺秀。
她依旧按照先前同张青霄说起的“江宁府失孤少女，去福州争夺祖产”人设，缓缓开口。
“是啊，我虽是女子，可爹娘健在时，却不会将我拘泥于一方宅院。”
“我曾去蜀地看过青城山的云，曾到敦煌喝过最醇香的酒，曾在潼关舞剑看江河分流，曾北上漠河赏夜间极光。”
张青霄叫师神宣所说的那些景色镇住。
“江湖，当真是神秘莫测。”
师神宣笑了笑。
小道长还是太天真。
江湖不只有沿途的风光美景，还有险恶人心。
龙虎山吗？
倒真是块武林桃源地。
师神宣摒除杂念，继续道。
“行路多了，我心中生出了一股执念。”
“什么执念？”
师神宣莞尔一笑：“保密。”
她笑容不同于以往，倘若要张青霄来说，阿辛先前的笑容还有些虚假，像是套上一层面具。
而她此时的笑容，却完全出自真心。
大抵那股执念，实是她心之所愿吧。
张青霄回以一笑，报之尊重。
二人还是没有解决完堆高如山的三十六盘招牌菜，师神宣心思活络，嘱咐小二将菜品分给店外的乞儿，这才解了张小公子日后地府被罚的窘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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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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