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活人,我知道。这碗面很难吃,我也知道。可他还是硬撑着吃完了,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吃完了。又到夜里十二点,店里客人慢慢多起来,我无暇照管他,端着酒菜风风火火招待诸路英雄好汉。倒是那小鬼头迈着自己两条小短腿爬上了男人对面的椅子,小大人一样与他攀谈起来,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
此后每晚,这个叫向泽的男人都会来我店里光顾,吃一碗难吃得根本无法用难吃来形容的炸酱面。这样下去,他的胃迟早得坏掉。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多管闲事的把他送了过来,还天天把他送过来,我非把那人皮给扒了不可。
看他每晚一个人在店里坐着,也不捎带个朋友过来,连个能讲话的人都没有。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该死的同情心泛滥起来,走过去将一本《金瓶梅》交给他,说:“给你解闷。”
他抬头看着我,勾起唇角笑了。这一笑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霎时迷得我晕头转向不着四六。老天呀,他现在不是在对我笑,分明就是在对我色/诱啊。笑得这么好看,居心何在!
笑过之后,他将书缓缓推还给我。我本以为他是要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知却是说:“早读过五六遍了。”
“呵呵,那您可真是爱学习。”我将书拿回来,又给他取了本《唐语林》:“这个你肯定没看过,”朝他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刚出土的,绝对的原本,一个字都不差,如今外面那些书店都卖疯了,我费了老大劲才弄回来一本呢。”
向泽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拿起书翻阅起来。看这位客官总算不那么无聊了,我这才拎着水壶去为一名女子倒茶。
面前的女子全身上下没一件不是名牌,光嘴唇上那一丢丢口红,都够我大半个月消费。只是可惜了了,原本倾城倾国的美女,如今一张脸被人划拉得没一处好地方,简直跟张棋盘似的,红色血痕纵横交错,你来我往,将她原本的样子完全掩盖起来,真真的触目惊心,让人不忍细看。得亏我在往生酒馆摸爬滚打有段日子了,什么人没见过,否则还真能被吓出密集恐惧症。
倒完茶水,我拎起水壶准备离开。这女子却突然拉住了我,问:“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啊?”
“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她顶着自己那张血里来血里去的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时也低着头,不敢看我:“他爱穿红衣服。”
“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放不下他呢,”我知道她说的就是那只来了阴间就装起大爷来的火鸡,走去柜台后,将这只火鸡的荷包拿了出来,放在女子面前:“这是我给你偷出来的,你烧给他的所有钱都在这了。赶紧拿着,趁着投胎的日子还没到,好好逍遥一番。”
女子却突然蹦了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荷包,怒道:“谁让你偷他东西的!我好不容易寄给他这些,才放心地过来找他。如今我也没法子顾他了,你把钱从他身上拿走,他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办!你负得了责吗!”说着说着还急了,吧唧吧唧掉了几滴晶莹的眼泪。我看不过去,问她:“他把你一张脸搞成这个样子,整个一禽兽,你还护着他,你特么有病吧!”
女子甩都没甩我一眼,拎起自己昂贵的爱马仕包包,边念着“我得去拿给他”边匆匆跑出了客栈,连饭钱都忘结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听说过知恩图报的,没亲眼见过相爱相杀的,今个儿也倒是开了眼界。
“碰一鼻子灰吧,”不远处,小鬼头抱着碗草莓吃得正欢,幸灾乐祸看着我:“活该!”
我走上去一把将他拎起来:“快给钱!给钱你听到没有!”
“你这人,怎么掉钱眼里了。”小男孩十分鄙视地看着我:“妈妈跟我说了,钱乃万恶之源,喜欢钱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嘿,那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看来我今天不教训他是不行了,我抓住他两只脚,轻而易举将他倒拎起来。谁知这小鬼裤兜里突然哗啦啦掉下一堆元宝,落在地上都快垒成一座山了。我把他放下来,拿起一个元宝看着他,说:“小鬼头,这是怎么回事,来跟姐姐解释一下。”
小鬼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本来真没有,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妈又信这一套了,给我烧了好多好多钱。”
我冷哼一声,拿了自己该拿的,将剩余的银子重新放进他口袋:“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我还要等人呢!”小鬼头一把抱住我的腿,仰头眨巴着自己单纯无害的眼睛:“姐姐,你一个人待在这间客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不会觉得孤单吗。我陪着姐姐好不好,这样即使是在白天,姐姐也不会害怕了。”
“我会害怕?得了吧,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毫不留情将他推开,拿起墙上的日历,指着上面的数字跟他说:“你只剩五天时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男孩怒气冲冲瞪着我,仿佛在瞪着一个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转过身迈着两条小短腿爬到椅子上,从裤兜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到桌上:“给本大爷上菜!”
小男孩啃了十只鸡腿,吃了三碗米饭,喝了五碗热汤,直吃到天色渐明也没停下嘴来。眼见客栈里只剩了他一个人,我再不出手撵他可就说不过去了,可这小鬼头说什么也不肯走,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我实在是拗他不过,只好随他去了。
到了七月十五,客栈里像往年一样冷清起来,只有少数几个客人还肯来照顾我的生意。其中便有那出门左拐行两条街穿三条巷过四座桥,花柳繁华地里的秋月姑娘。秋月姑娘袅袅婷婷坐在我的店里,一边对镜自照一边顾影自怜,念念有词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怎么就没位公子学学冒辟疆,将奴家领走呢。”
我笑了一声,将一滴油都没放的西芹炒百合搁她桌上:“奴家你又不是董小宛!”
秋月倒是不生气,将镜子放回包包,对我说:“那位小瘪三是你介绍去的吧,人呢是丑了点,可挡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他可是个富二代呢,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那位父亲也能想法子给他捞下来。可你猜怎么着,这么位富公子,竟是个雏儿。说是这辈子还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就这么去投胎,实在是不甘心。你不知道,他这几夜在我们那儿,甭提多高兴了。”说着掩嘴笑了笑,将我叫得更近了些,继续跟我八卦:“听说他不久前撞死了一个小女孩,证据确凿,可他竟死不承认,非说那小女孩是自己往车上撞的。他毕竟出身豪门,法官自然得信他的话,就随便判了他五年。没过一个月家里人又出面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将他送去美国。谁知连太平洋还没飞过去呢,那飞机就失事了。”秋月啧啧了两声,兀自感叹:“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啊。”
吃完了一顿美容减肥餐,秋月拎起包准备离开。恍一瞥见角落里正与小鬼头下象棋的向泽,十分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老不理他?”
我比她更是不解:“我怎么没理他。来者皆是客,我的服务态度还不够好吗。”
秋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你这笨丫头!”
向泽仍是在临打烊时才拿起大衣准备离开。我实在心疼他的胃,不忍心看他再受店里食物的摧残,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来这儿找谁啊?”
向泽似乎微微怔了怔,居高临下看着我,没说出一个字来。
“还是别来了吧,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了。你又何必来我店里受苦,还是回到你的世界去吧。好好活着,比什么不强?”
向泽仍是一语不发。我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像是夜色,我怕我就此沉沦下去。
六点的钟声已经敲响,向泽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往生酒馆。
“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小鬼头捧着个烧鸡大啃特啃,这家伙,嘴从来就没闲过,简直跟饿死鬼无异:“你好不容易能见着他了,结果又把他给轰走!”
“我不仅轰他,我还得轰你!”我朝他走过去,说:“今儿晚上你必须得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再不走你就要魂飞魄散了知道吗!”
小鬼头连烧鸡也不啃了,瞪着自己杀气腾腾的眼睛,对我说:“没等到他之前,我绝对不走!”
这可由不得他了,天一黑,我就将他死命拖出客栈。谁知这家伙劲儿还挺大,扒着柜台就是不肯放手。僵持不下间,门外走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谢顶谢的厉害,几乎就不剩几根毛了,可还是时不时风情地伸手撩一把。也不知刚在哪里受了气,嘴里骂骂咧咧,污言秽语:“操他奶奶的,人呢,还不给本大爷上菜!”
我只好先放开小鬼,走去后厨端来好酒好菜。谁知刚进大堂,竟看见小鬼头抽出脚腕上的匕首,眼露凶光朝那人刺去。我立即将他拦下,一路将他拖至厨房之中,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就你这小身量,够他杀的吗!”
“不用你管!”小男孩歇斯底里:“若是不把他杀了,永生永世,我再不为人……”
我知劝他不过,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他前世太苦,怨念太重,久久盘桓在往生酒馆不肯离去,只为手刃仇人,将他挫骨扬灰。
小男孩不过六岁年纪,便看见母亲被男子百般凌辱。母亲眼角流出的泪,化为他心口消逝不了的恨。他想,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祭奠他死去的童年,和即将终结的人生。他拿着刀闯入男子家中,温柔地看了一眼被男子压在身下的自己美丽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在男人背上捅了几十刀。等看到男人咽气,又将刀口对准了自己心脏。
这人生丑态,世情冷暖,他看尽了,不想再看了。
有些执念,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只能点燃安息香,让小男孩缓缓沉睡下去。幸好还来得及,我背着他一路走至奈何桥,向孟婆讨了碗汤给他灌下去。不管多么深重的痛苦,总是一忘便了。所以这人呐,还是记性差点方能活得长久。
送小男孩离开前,我将装着耳环的木盒拿了出来,放到他手里。只愿这对母子得上苍眷顾,再续未了之缘。
事情俱已了结,我推开汹涌的人群,走下奈何桥。佝偻着身子的孟婆却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了一句:“他来找你了。”
我煞是不解地看着她:“谁?”
孟婆微微笑了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婆子。那碗汤早被你偷偷倒了,你打量我没看见是不是。”弯腰从木桶里舀了碗滋味难辨的汤水,交给排队而过的信男善女:“来来来,前尘俱往矣,亦后不留情。”
奈何桥上众生如云,前几日来店里闹事的小瘪三正与一名女子聊得欢畅,他终于体验过一番男女之事,此生已再无遗憾。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朝他慢慢走过去,仰着头跟他道歉。她还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张漂亮的脸蛋隐在乱糟糟的头发后,像是刚从垃圾堆里跑出来的一样。光头大哥含泪躲在人群之中,始终不敢看小女孩一眼。一身红衣红裤跟个火鸡似的男子抱着瓶路易十三,趁着还有时间,一气将酒喝光了。满脸伤痕的女子攥着荷包,低着头站在他身后,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努力了半天,到底还是算了。刚从我店里赶来的秃头男人不知与谁又发生了口角,张着嘴骂得欢畅。我已告诉孟婆,若是他去,便给他安排一对暴戾的父母,一个狼心的儿子。天道轮回,这一世他犯下的恶,势必会在下世报应到他头上。
我知晓往生酒馆里所有客人的前世今生,却唯独不知道我的。我姓甚名谁,父母何在,家住何方,因谁而生,为谁而亡,全都被我丢在这不甚清明的时光之中。我不知何时孤身一人来到往生酒馆,也不知已守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岁。若是不记得他,倒还好。即使客栈里只有我一人,也不会觉得那样难熬。所以,久而久之,我便真的以为我不记得你了。
却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往生酒馆,黑夜很静,星光很冷。每一年我最怕的,便是这一日。客栈里恐怕又安静成了一座坟墓,待我躺进去,这偌大尘世,又只剩我一人了。
却没想到,冷清孤寂的客栈里,我会看到向泽。他正吃着一碗冷了的炸酱面,吃得那样津津有味,再不复往日的为难表情。
他终究还是来了。
看到我回来,他站起身,朝我一步一步走来,将混沌的前世一步一步为我踏开。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发顶时,我终于听到,被我弄丢了的我的名字。
“岁冉,我来陪你了。”
我便想起来了,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旧日时光。
我看到那个站在讲台上手握粉笔的清秀男子,看到他推开那几个女生将头破血流的岁冉护在身后,看到他从此总是走在她前面的让人安心的背影,看到校长恼羞成怒在他脸上摔的照片,看到岁冉捅在几个女生心口血淋淋的刀子,也看到监狱里,岁冉割在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往生酒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