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羲站起身，跟了进去，又在屋里的地上跪下。
半晌，坐在椅子上的阿妈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说罢，还有什么气我的事儿要说？”
容羲心中正在天人交战，闻言豁然抬起头：“阿妈，你、你怎么知道……”
“哼，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你。从小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是渴了饿了还是又闯祸了。”
容羲讪讪道：“阿妈，我、我确实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容羲说完后，被阿妈关了起来。
她叉着腰在外面破口大骂。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人家都说外面的世界迷人眼，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啊！我们玉水寨的人，哪有人偷跑出去过？哪有人偷跑出去还要娶外面的媳妇？哪有人不光要娶外面的媳妇还要借族里的圣物？！我真是造孽哟！那外面的女子怕都是精怪变的，专门迷人心智！”
容羲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反驳道：“阿朱她很好，不是什么精怪变的。”
“哼！好好好，我看你就是被人迷得团团转，找不着北了！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么多！我不同意。你也别想再跑出去了！”说罢，阿妈就唉声叹气地进了屋。
容羲开始绝食。
即使阿妈给他送来他从小最喜欢吃的糯米糍粑，他也闭着眼睛视而不见。
阿妈怒气冲冲地摔碗：“你不吃，好，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吃了！”
容羲梗着脖子，一连三日，滴水未进，唇上虚了一层皮，几乎要晕死过去。
阿妈端着碗把门打开，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儿啊，吃点吧。你这样，不就是在拿刀割你阿妈的心吗？”
她吸了吸鼻子，喉咙发堵：“好了，好了，阿妈同意了，同意了行吗？你想娶谁你就娶吧，我也不管了。吃点饭吧，阿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糯米糍粑。”
容羲靠在墙边，缓缓睁开了眼睛，泪珠从他眼角滑落到耳畔，虚弱地开口：“阿妈……真的吗？”
阿妈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点点头，先给他喂了些水。
容羲吃完东西睡了一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他。
“羲崽羲崽！”
容单长大了还是喜欢这么叫他。
容羲有些不高兴地蹙眉：“别喊我羲崽。”
“嘿嘿。”容单笑了两声，也不从正门进，跟个猴子一样从篱笆墙翻进来，“不就是个称呼吗？不行你叫我单崽，我肯定不还嘴。这出去一遭，怎么感觉人都瘦了？怎么样，外面好不好玩？”
容羲正要开口，已经变成个大胖子的容胜姗姗来迟。他脖子上挂着块绿石头，怀里还抱着一堆零嘴，憨厚地笑道：“羲崽羲崽，我阿妈说你回来了，原来是真的！”
容羲已经懒得纠正了，与两位老友眉飞色舞地讲了外面的世界，听得他们一阵心驰神往。
正在兴头上，阿妈从外面回来了，见容羲在那里妖言惑众，提起扫帚就打：“狗崽子你还敢乱说乱传，把你外面那点事儿都给我烂肚子里！”
容单和容胜打小就怕容羲的阿妈，现在也怕，当即翻墙的翻墙，走门的走门，眨眼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容羲左躲右闪，身法已经熟练到蒙着眼睛都能躲开，他见方才阿妈从族老家里回来，立刻问道：“阿妈，你消消气，我再不乱说了。你跟族老商量的如何？”
阿妈这才放下笤帚，叹了口气：“族长说，你娶外面的女子，可以，但是以后就不能再回来了。那冰螭玉，组长更是连提都不让提。”
容羲早有预料，忽然笑了笑，凑过去给阿妈捏捏肩膀：“这事儿确实不好办，阿妈辛苦了，明日我再去求求族长爷爷。”
翌日，容羲自己去找了族长。他说，未来三年，他可以代替族人去敬献树神。
树神是玉水寨信仰供奉的神明，祭坛在族中禁地，平日不允许出入。
每年春季的树神典仪，为了祈求身体康健、猎物丰茂，他们都会带上新鲜的猎物和作物去祭拜树神。
而树神是个有些情绪化的神，有时候心情好，收下祭品也就相安无事。有时候心情不好，去敬献祭品的人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连人都回不来。
如此轮流，今年似乎要轮到族长的小儿子了。
而容羲为了让族长出借冰螭玉，愿意连续三年代替族人去敬献树神。
他在族中生活了几日，眼看着半月已过，怕陆朱等急了，打算收拾东西返程。
阿妈一边往他包袱里塞吃的，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让他注意身体，容羲忽然想到什么，与阿妈说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山。
他翻山越岭，淌过沁凉的溪水，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慢慢滑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山沟里。
在这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偏僻角落，一簇火红娇艳的花朵亭亭立在枝头。
红花木莲。
小时候容羲不慎从山坡上滑下来，正满心懊恼，乍然瞧见这一树美丽的花朵，眼中忍不住划过惊艳之色。后来有事没事，他都会一个人跑来静静地欣赏一会儿。
正如此刻，他静静欣赏片刻，轻轻摘下几朵最为娇美的花朵。他回来之前对陆朱说过，她就像家乡山里长得红花木莲，这次一定要带回去给她看看。
容羲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束，心中想象着陆朱看到花的样子，一颗心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回她身边。若是阿朱愿意，他也可以带她来山中赏花。他要拜托阿妈把鲜花做成干花，这样就不会太快枯萎。
容羲兴致勃勃地畅想着，脚步不停地穿过密林，夜色渐浓，越过山坡，远远地，就能看到玉水寨了。
下一瞬，容羲的笑凝固在脸上。
辽远高旷的夜幕下，玉水寨火光冲天。
虽然隔着整整半座山的距离，那火光绝不是灯火所能发出来的。
容羲陡然变色，发足狂奔，滔天的火光下，寨子里却那么安静，如同一座寂静的坟墓。
如同每个平常的昨日，夜空中的繁星依旧闪烁着，仿若倒映着迢迢银汉。
寨子里的风染上了浓郁血腥味，寨子口的大树下，倒着几个仰面朝天的半大孩子，摔得头破血流，不成人样。只有胸前被火灼过似的掌印清晰可见。
容羲颤抖着走过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伸手去探他们的脉搏。
没有，全都没有。
无人生还。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紧抿着唇拔足狂奔，一路上经过溅满鲜血的篱笆墙，熊熊燃烧的柴火垛，直到他看到手里攥着一把锄头的容单，他的脖子被人扭成诡异的角度，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绝望的神情。
容羲红着眼睛，继续往前跑，泪水洒在血腥味的风里。
一口气跑回那个熟悉的院子，他发疯似的狂喊：“阿妈！阿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微弱的动静从厨房中传来，他慌忙跑进去，目眦欲裂。
阿妈仰面倒在灶台上，胸口上印着漆黑灼热的掌印，旁边还未装好的糯米糍粑洒落一地。
容羲冲过去抱住她，她口鼻冒血，气若游丝道：“羲崽，羲崽……孩子，快跑！快离开这里！”
“阿妈，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容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那灼黑的伤口上。
“一个中年人……一来就问冰螭玉，我说不知道，他就一掌打过来……”随着说话，阿妈的喉咙里不停地溢出一股股鲜血。
“阿妈！别说话了！”容羲跑进屋里拿出平日积攒的草药，用药杵死命地砸，然后捧着药泥，抖着手敷在阿妈的伤口上。
“阿妈，很、很快就没事了。”他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在安慰阿妈还是自己，低着头敷药，泪水缀在鼻尖。
等他终于敷好了伤口，却不敢抬眼了。
半晌，他像小时候摔了跤那样，趴在阿妈渐渐凉下去的肩膀上失声痛哭。
可是，阿妈再也不会扯来扫帚骂他了。
他沉默地站起身，把阿妈的尸体放在屋里的床上，转身朝着族长的家中跑去。
冰螭玉，冰螭玉！
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吗？！
怒火与不甘霎时间冲上脑门，他想咆哮出声，却猛然被一块焦炭似的东西绊倒了。
爬起身定睛一看，是个烧焦的人。
能勉强分辨出四肢，脸已经被烧的看不清五官了。胖胖的身子，胸前嵌着一块绿石头。
是容羲小时候骗他说是翡翠的绿石头，容胜这个憨憨，信了十几年，到死都不知道是逗他的。
“哈、哈哈哈……”
容羲忽然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伴着脸上肆虐的泪水，看上去几欲疯魔。
他咬牙咽下喉中的血腥味，只知道往冰螭玉所在的地方跑，那个人，那个凶手！
他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漆黑的夜，腥热的风。
容羲在夜空下的村寨里拼命狂奔，怒气与仇恨如同盘桓的恶鬼横亘在他心头，堵住他的胸膛和喉咙，几乎要将他生生憋死。
终于，他在族长家找到了那个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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