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淮月实在是不放心玉流一个人躺在那间房里。
且不说这位玉大人此行的目的,崇州那群江湖客知道她负伤的消息肯定坐不住,要是府内又来了什么人,哎呦呦,那怎么得了!
“不行,我得找人在门口守着。”杨淮月停下来,对着柳吾善正色道。
夫妻同心,柳吾善自是知晓夫人的担忧,只是他们这太守府哪里来的人?
同样多年好友的卢主簿也听懂了,抬头见杨淮月和柳吾善一个对眼,吓得他打了一个寒颤,当即抱紧自己摇头坚定拒绝:“咱们可是同僚可是上下级啊,你们不要害我啊!”
“就你,想得倒是美,让你去不如我自己去,”杨淮月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我是想说之前你们收留的那位小郎君可还在?长得唇红齿白的,也有些本事,兴许能在玉大人那儿留下来。”
卢主簿以白眼回敬:“夫人,你看起来有些好色。”
柳吾善掩嘴轻咳:“老卢,你怎么说话的,这是好色吗,分明就是龌龊。”
他转身,跟卢主簿站在同一阵营:“你自己好色也就罢了,怎么能诋毁那孤苦伶仃的小郎君?小郎君可是正经人家出身,不要将他和极乐天的那群人混为一谈!”
杨淮月深深吐出一口气,一把揪住柳吾善的头发,疼得这位柳大人直呼轻点轻点。
杨淮月没什么好脸色:“说什么龌龊,我夸他长得好看不行啊,还有,我说的本事,是通风报信的本事,人家一江面上打渔的,有些功夫傍身,你这榆木脑子懂还是不懂!”
“原来如此,”卢主簿恍然大悟,作墙头草,反过来指着柳吾善,“大人,你龌龊了。”
柳吾善从杨淮月手里挣扎出来,抓着被薅下的一把头发,心有戚戚:“你可闭嘴吧,我做主了,你去让那小郎君过来,之后就在玉大人屋外守着。”
“好嘞!”卢主簿一溜烟就跑了。
柳吾善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等着卢主簿带人过来,他呢吩咐一番,好好表现,不曾想这老卢脑子跟缺根筋一样,他在书房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影。坐不住了,出去寻了在前院赏月的杨淮月这么一合计……
“你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让小郎君过来,之后就……糟了!老卢不会直接让人去了吧。”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不是明摆着吗,赶紧去看看呐!”
两人火急火燎地跑去那屋,远远瞧见房门闭着,柳吾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应该还没来。”
“不行,我们还是去确认一下。”杨淮月不这么想,拉着夫君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贴着耳朵。
他们跟做贼似的,屏住呼吸,只听见里面怯怯的声音,轻如飞羽。
“我,我来伺候大人。”
咚——柳吾善的心如坠冰窟。
杨淮月闭上了眼睛。
屋内,玉流的手已经从手腕转移至脖颈,这小郎君被掐得满面通红,眼泪汪汪,说话更是费了半条命。
伺候她?玉流听完他拼死说出的话,盛满杀意的眸子眯起,松了几分力,继而移眸:“门外的人给我滚进来!”
在门外听得不对劲的两位哪里敢不应,杨淮月一把将柳吾善推进来,也不顾自己夫君摔得趔趄,瞥了一眼快昏死过去的小郎君,笑容堆着脸:“实在是对不住,想着找个小郎君来照顾大人,却没安排好,就是这柳吾善的错。”
柳吾善被扣了一头的黑锅,闭眼深吸,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自己娶来的,再怎么样,都是自己娶来的。
调养好情绪,他接上杨淮月的话,作揖便是道歉:“是我的错,害得大人受惊了。”
玉流在这两人的脸上扫了几眼,终是松开了钳着小郎君喉咙的手。
杨淮月赶紧将倒地的人扶起来:“没事吧?”
小郎君摸着红疼的脖子,小小声:“没事的。”
柳吾善在一旁心累,这老卢做什么,到底有没有和人好好说,来了就来了,外面守着便是,进来做什么!
杨淮月也是这般想的:“不是,就让你守着门,你这是做什么呀!”
小可怜儿跪在地上,抖得如雨夜的月桂树一般,手腕和脖颈都环着红肿,被玉流掐得,眼尾一片暗红,被玉流吓得。他垂着头,怕得不行,更是不敢看那已经坐到床边的人:“我在门外听见大人梦呓,怕大人出事,便,啊——”
他像是才醒悟过来,顶着慢了半拍的脑子慢悠悠道:“原来卢叔说的是这个,我以为是守在大人身边……是我理解错了。”
听起来事出有因,如果忽略后半句的话。
杨淮月看向玉流:“那大人是否——?”
玉流蜻蜓点水般在他身上落了一眼,瞳仁中宋繁声那张模糊的轮廓褪去,眼前显现的是一张清艳似花的脸庞。
原来不止看起来有点呆呆,听起来也是呆呆的。
“无事,故地重游,梦而已。”她真是太久没梦到往事,一不小心着了那个鬼的道了。
玉流起身,走到这三人跟前:“伺候就不必了,我没有这种嗜好。”
“啊,大人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杨淮月慌忙解释,“这孩子是我们收留的,你知道的,我们这府小,事情少,他来了也就是喂马扫地的活儿,也成不了大器,我们觉得可惜了。想着正好大人千里赶来,总有诸多不便,让他能给您跑跑腿什么的。”
“是不是呀。”杨淮月杵柳吾善。
柳吾善立即点头:“是是是。”
说得如此好心,玉流没有作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浑身不舒服。
许久,玉流单膝跪地,与这腿软地站不起身的小郎君面对面,挑起他的下巴:“崇州本地人?”
小郎君被迫抬起脸,却是羞得不敢看她:“就、就在城外的崇江边上。”
“哦?”玉流松开手,挑着眉梢,来了点兴致。
粗看时觉着他年纪应该不大,浑身青涩劲儿,这时细看,眉眼风凌,因为被她掐过,眼里盛了浅浅一汪湖水。身量颀长,长着一副好皮相,好似风中独秀的芍药,看久了甚至生出几分故人之姿的模样。
这两者杂糅在一起,像是揠苗助长的禾稻,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怪。
玉流挫着手指,这小郎君细皮嫩肉的,居然是崇江边上的人。崇江边上都是些摆渡打渔的渔民,这位怎么看都不是吃苦的主儿,玉流在心里发笑。
不过这骨头嘛,倒是硬得很,硌得她手疼。
“叫什么名字?”
“无、无姓,单名一个敏。”
“敏?”
玉流又问:“几岁了。”
“十八。”
十八?好年纪。她去京城那年也是十八。
玉流盯着他澄澈的眼睛看了会儿,嘴角一弯,允了:“那你留下吧。”
地上的人儿眼睛当即亮了,身后似乎有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跃跃欲摇,微微晃了两下又耷拉下去,他有些犹豫:“那我是不是要和大人,啊,这——”
杨淮月一巴掌捂住敏郎的嘴巴,这孩子,都不知道是说他单纯,还是说他愚蠢。她替他道:“多谢大人。”
敏郎这么一闹,玉流是彻底醒了。杨淮月一拍手:“大人饿了吗,不如我给大人做点夜食?就是乡野的粗茶淡饭,大人莫要嫌弃。”
玉流的确饿了,也不推脱:“那就劳烦夫人了。”
“小事,敏郎,好些了吗,好些了同我一道去。”
“好、好。”敏郎撑着地爬起来,低着头跟着杨淮月走了。
这两位走了,柳吾善抬手:“玉大人同我到后院等着?”
“自然。”
说是后院,也不过是院子被几排竹子隔出的小空地。
柳吾善领着她走到石桌边,拎起桌下的酒壶:“浊酒一壶,大人喝否?”
玉流在桌边坐下来:“有劳。”
柳吾善给玉流倒满了一酒杯:“玉大人,聊聊?”
“柳大人,聊什么?”
柳吾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那要看玉大人想知道什么了。”
“难道不是柳大人先告诉我什么吗?”
柳吾善这个快四十的占坑老萝卜精和玉流这个快二十的刚占好坑的小萝卜精打着哑谜,半分都不让。
跟文官打交道是这样的。
太守府这地方,卢主簿墨水多,但不够黑,有时候直接往自己人身上泼。杨淮月身强体壮,有女子的心细,但不会转弯。柳吾善,算是中间的那位,身体不好不坏,心眼子最多最黑。
玉流懒得唱戏了,先问了:“那位敏郎君,大人知晓多少?”
“哈,”柳吾善撩开衣摆坐下,“大人莫要担心敏郎。”
说起崇州这百姓事,柳吾善健谈起来:“他以前跟着他爷爷在崇江上打渔讨生活,不过数月前崇江涨水,老人家被水冲走了再也没找到,是个可怜的孩子。”
“请大人不要怪罪他莽撞,一粒漂泊无依的游萍,会依附在激流的石块上,他只是想抓住救命稻草而已。”
……然后用微末的根系汲取石块上青苔间的养料,就此茁茁壮大。哈,好计策。
不怪玉流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是这样的人。但玉流没说出来,淡声道:“柳大人心善。”
“父母官嘛。轮到我问了,”柳吾善抿了一口浊酒,“大人和诸几关系如何?”
“诸几?”玉流荡着酒杯,没想到他会问到诸几,“柳大人认识诸哥?”
“十年前那场皇家围猎,我也在。我俩,算是老友,”柳吾善轻轻地问,藏不住的好奇,“他还是孤身一人?”
“是,”玉流不明白柳吾善问这个的意思,“又如何?”
“那就是还未成家,他都快四十了吧,”柳吾善捂得住嘴,却捂不住眼里的嘲笑,“吼吼吼吼……”
玉流抿唇。
这个老友,原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朋友。柳吾善听起来似乎和诸哥有些故事,诸哥怎么没同她说呢?
“他现在位居何职了?”
“副指挥使。”
“咦,玉大人不是也——?”
“他是副指挥使甲等,我是乙等。”
“原来如此。”
柳吾善喝完这杯,请玉流:“轮到玉大人问了。”
玉流但笑不语。
陛下让她全权稽查国舅案,并未提及崇州太守。也就是说,柳吾善能否参与都是玉流一个人说了算。如今这老萝卜精不主动开口,看来是想试探她的态度了。
玉流转着酒杯:“那我问问——”
“咚——咚——”浑厚的钟声响起。
玉流的声音如一缕夜风被黑夜抹除,她仰头,往远处浓绿如黛的山间望去。
钟声不断。
玉流握着酒杯的指尖抖了抖。
那是逍遥阁的死钟。
死钟响,榜首换。有榜的第一换人了。
逍遥阁榜单众多,第一更是,但此时太守府就有一位第一,这让柳吾善不得不看向她。
时至今日,剑榜已有三年未换。上一次响,还是玉流换了她师兄宋繁声的时候。
玉流懂柳吾善藏在眼里的深意。
曾经世人眼中那位行踪不定却清正如月,挺拔如树的宋公子,远比她正派得多。她这般捡便宜地换了他,有太多人的替他不值。
玉流诮笑地扬起嘴角,捏着酒杯,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强忍着杀意,脸皮轻抖。
她在心里痛骂道:慕容鸠这个混蛋,阎王拿命都没他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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