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玉流要先找到诸几。
“你从哪儿来的,没看见其他人吗?”玉流站在洞口,看着通达的小路,不知选那一条为好。
“没了。要是我能遇见你的同僚,就不会来追杀他了。”谢遥知脚下还不舍得停,要不是觉得不能逼得太紧,他这时候已经跟宋繁声一样自觉地走到玉流身后了。
谢遥知作沉思状,扶着额头很为难:“不如你随便点一个,反正这片你这么熟。”
玉流:“……”
挑起眼尾乜了他一眼,玉流呵呵道:“真是个好办法呢。”
见她真的随便伸出根手指在这几条路间来回点起来,谢遥知震惊:“你来真的?”
玉流无奈:“谢公子,我连你都能忘,怎么可能会记得住那么多的岔路。”
谢遥知制止她:“随便走的话会不会越走越深?你要是真的毫无头绪,要不要来听听我的。原路返回也不是不行的,当然,是我的原路。”
他说得相当随意,但玉流听得出来,他很自信。
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选哪一条去走。
她非好赌之徒,也不喜投掷骰子,但她也有赌徒心境。
还不知赌大赌小,骰面在空中轮转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想要的点数。
但赌徒怎么能暴露自己的心思呢,当然是要揣度对手的。
于是,玉流说:“那走吧,走你的回头路。”
“你——”谢遥知更震惊了,认真地打量了玉流一番。她不可能听不出他的打趣,可她还是答应了。
很明显,她有些魂不守舍。
所以还是在意的,根本没有如她说得那般轻松。
也是,那本就不是什么无名小卒,那是宋繁声。同他争,同他斗了十多年的宋繁声。
谢遥知很轻地笑了声,须臾的自嘲之后,缓缓开口:“那行,跟我走吧,要是走错了你可别后悔。”
玉流淡淡道:“走错了我就把你也留在这里。”
……
这条路上的白雾显然要比她走的那片少许多,玉流不是太高兴:“你进来的时候这块就这么安全?”
“安全?哦,你说的是这些啊,”谢遥知抽出折扇,打开,扇了扇,“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可能是因为它们对我不感兴趣吧,毕竟有你在。”
玉流不经心地点头:“有道理,你该谢谢我。”
“是要道谢,”谢遥知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摆着,“救我了两次了,玉流。”
闻言,玉流看向他,平淡地掠过他眼里的笑意,接着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扣回一根指头:“这次你进来是为了找我,可以直接抵免了,还有……”
玉流碰着他的食指,口中剩余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当年想救你的根本不是我,帮你下山的从来不是我……说不出。
玉流含糊地嗯了声:“就这样。”
冷细的手指离开,谢遥知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说不出什么伤心失望,这才刚开始,不是说了要慢慢来的吗,所以不要急。
换过一口气,他道:“玉流,别这么……”
“就这么斤斤计较。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就算是你也——”玉流如冷水的眼睛忽然闪动,她越过一步,摸上划出灰白棉丝的树皮。
这是最近才有的。
她再回头看向谢遥知时,神色中带了点神采:“谢遥知,看来你的运气真的比我要好。”
玉流找到了诸几。
至她离京满打满算也只有半余月,同诸几失踪上报也不过才几日,他就消瘦成了这样。
清灰的脸,冰冷的身,垂着头靠在树下,像一个人死了很久的人。
这禁山里的日子,还真不是人能过的。
玉流的脸色很难看,她没去碰他的鼻息,将双指按在他的脖颈上。
漫长的计数中,玉流等到了很微弱的颤动。
玉流闭了闭眼,很好,还有一口气在。
她稍微能安心些了。
“玉流,这儿还有一位。”谢遥知用扇刀撬开棺材板,木头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还有赵廉。
指尖拂过裂开的棺木,玉流看了眼这口棺材。
赵廉就缩在里面。
惊恐的脸,暴出的眼,破裂的青筋,堪比被鬼索命。临死前还保持着曲折的手臂,僵硬的手指上尽是被木刺挠出的细伤。
他是真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山里有坟吗,他哪里找来的棺材,总不能是现做的吧,但是是不是太简陋了点,”谢遥知说完才注意到赵廉的死状,嘶了老长一声,扇子都差点没握住,“这不会是,活活吓死的吧。”
“你说呢?死人的棺材是给死人睡的,他占了人家睡觉的地方,”玉流踢翻棺材,把人拖了出来,觉得他这样子太难看,直接踩断两只手臂,冷冷道,“报应吧。”
敢动她的东西,活该。
这棺材是玉流小时候做的,就在林青霭死的那一年。她拆了床板拼拼凑凑,勉强能护住母亲的身子。
但最后林青霭决绝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她说她不想被钉在黢黑的地下,还是外面快活些。
后来玉流才知道这是骗她的。
一是寒山葬不了人。随便挖深点,地下就是一堆又一堆的白骨坟。这么挤的地方,哪里还有空隙再放下一个还有血肉的人?
二是散在风里,她的母亲还有留存的微末可能……后来,这成了真。
再后来,这口棺材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她记得她离开前把它放进小屋的,啧,赵廉也是有胆子。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被困在山中的人里面,最容易被白雾抓到心魔的就是他了。
可以用来庇身的屋子已经半毁,赵廉想到了棺材,躲进去,关起来,眼不见,心就静。
想得到是挺美的。
结果也是挺好的。
他死了,赵颐的麻烦解决了,至于她的麻烦……赵廉是蠢货,有他不如无他。
玉流敛好思绪,指着地上的死人和树下快死的人:“你选哪一个?”
谢遥知:“……”
他看了眼强壮的诸几,再看了眼干瘦的赵廉。这还有必要选吗!
“唉,”谢遥知清清嗓子,似乎非常为难,“我虽为男子,但是我是一个弱男子,不比你,我——”
玉流抓起赵廉的一条腿就走了:“诸哥交给你了,给我扶好了,掉下来一次我都会记着。”
“唉?唉!”谢遥知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揣好折扇,走到树下弯腰支起诸几。
救命,这是壮汉吧,怎么能这么重啊!
玉流就在一旁冷眼瞧着,谢遥知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朝她笑笑,当了这么多年没什么真本事的玉公子,他还真不能随意破功了。
“跟紧了,我差不多看出下山的路了。”玉流提醒他,先行走下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
谢遥知半卸内力,几乎是承了诸几的半个身子,晃晃悠悠地跟着玉流走出了禁山。
山内山外简直是两分日月。
无云无雾,头顶悬着明晃晃的艳阳。
他们都还活着。
谢遥知锤了下发疼的腰侧:“玉流,你不会要这样毫无顾忌地走出回天城的大门吧。”
“不会,我们先走出南面的界线起。你别大喘气了,有武功傍身就别装文弱书生。”
“玉流,”谢遥知好脾气地反驳,“我有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吗!你看看这位诸兄,你说高,倒也没高多少,问题是他壮啊。”
玉流:“那你回去也练。”
谢遥知:“你喜欢这种?”
玉流:“不喜欢。”
谢遥知:“那我不练。”
玉流提着赵廉的胳膊将半僵硬的尸身拖过石坎的缝隙,慢慢道:“不练就闭嘴。”
不多时,两人已踏出禁线之外。
回天城之南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玉流吹了声口哨,谢遥知靠着墙小憩的工夫,有人从巷子外飞速赶来。
谢遥知扫了一眼,心说这外侯官动作有够快的。
“禁线这边在他们的巡查范围内,”玉流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了一嘴后才将赵廉交到外侯官手中,“你们想办法把他带走藏好,不要惊动任何人,更不能让周清文发现,好了就在侯官署等着我回来。”
“是,”外侯官背起赵廉,又问,“那诸大人他……”
“不用担心,他只是体虚,还没要死。谢公子很空,让他扶着就行。”
谢遥知揽着诸几堪比一个半自己的腰背,累得两眼打转额头冒汗:“……我说,如果你们要说这样的事,能不能别当真我的面。”
回应他的是玉流甚至虚伪的笑。
平缓的田地间,近处是萧瑟的红墙青瓦,未能关紧的虫蛀门扉,以及门后久立的清瘦人影。
远处是……
玉流停下脚步,在徐徐而来的风雾中,侧身回望。
冲天而起的秃鸦鸣声凄厉,吵醒了半座寒山。已被白雾笼罩的山林中,似乎有什么在同她遥遥对望。
“玉流,我这瘦胳膊撑不住你这位诸大哥了,能不能过来搭把手,我……玉流,玉流?你人呢?你在看——”谢遥知噤声,搭上她悠长的眸光,陷入山林深处。
她在看什么,他猜得出来。
无名的酸涩让他很不舒服,他还是要拐着弯儿地问:“你在看什么,还是……你在等什么?”
“你不知道吗,不要试探我,”玉流平静地从白雾缭绕的山面中收回眼,拍着手擦去指尖残留的泥石,“难得回来,作别寒山,作别白雾,作别旧事……”
玉流弯起唇。
不作别故人。
“走吧,快点走出回天城,我还要去找邳州城里的人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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