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这一夜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刘珩阳的到来总算是让她紧绷的心弦松下了一口气。
跟在刘师叔后头的还有摘下雨笠的纪无念。
“爹呀!”
玲珑一见他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纪无念将怀中的叱霜剑递给她,“你急切唤我来,是为何事?”
玲珑接过了剑,拔出寸许,溢出沥沥寒光,她此刻心有些沉。
“……爹是当真没有看见榻上躺的那个是你徒弟?”
纪无念听罢撇头看了一眼,又问:“看见了,他怎么了?”
刘珩阳正好探完脉息,沉默着铺开药箱开始上针。
玲珑不想打扰他,拉着纪无念去了外堂,江佑鉴跟着也坐在一旁不太出声。
“老江,不是你写信和我说玲珑急切,有要事相商?”纪无念戳了戳江佑鉴的肩膀,坐在了他的隔壁,窃着嗓子问,“……不会又是为了池连尽那个小子吧?”
江佑鉴憋了一口闷气在心里,依然还是好声好气和他说道:“纪师兄,连尽他是个好孩子……昨日他拼死救我妻儿,如今却身受怪病所苦,我看着真是痛心哪!”
纪无念抿了抿嘴,“……所以,到底是什么怪病?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是叱霜剑毒。”
玲珑冷声答道,她轻轻用指尖抚摸着剑身,如今她可以确定了,那股刺骨的寒意与叱霜剑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一样的。
“叱霜剑还有剑毒?”纪无念眉头一紧,这种说法还闻所未闻。
“池师兄他数月前曾在凌州城外为了救我受此剑一剑穿胸,那黑青血丝正是从剑伤处延伸出来的。所以我猜这一定与叱霜剑有关。”
玲珑将长剑于手中轻舞几番,最后落在手掌仔细端详。
纪无念摇摇头:“说半天不也是你猜的,刘师弟都还未断定是毒是病,你又怎知?”
玲珑早猜他会这样说,于是剑锋移到了手腕上:“是毒是病,我也划一剑不就知道了么?若是叱霜真有剑毒,我也定会身中此毒了……”
“等等等等会儿!”纪无念慌忙制止她,“简直荒唐!你不知道叱霜乃神兵?受此一剑得有多危险?我不准你试!”
说罢便要去夺她手里的剑,一出手却被玲珑挡下。一招未成又再接连招,几番交手下来竟都未能从她那儿成功夺去。
纪无念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气得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了,你这是要为了那小子和我对着干?”
说着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叱霜,生怕她冷不丁真给自己来一下,命令道,“不管怎样,你先把剑放下再说!”
玲珑是真的不理解,虽然池连尽不是亲生的,但到底这么多年养条狗也该有感情吧?
“不是……你俩至少也做了十几年师徒了,就当真没有一点情分?至少……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该如此对待他吧?”
她自然是指的疾刑司刑录一事,没有明说,但她始终郁结于心。
“你怎知我与他没有师徒情分?”纪无念神情猛然严肃起来,“若不是念在师徒一场,池连尽根本活不到现在!”
江佑鉴听罢心也跟着猛地一沉,“师兄……”
纪无念这才察觉自己可能说得太过,醒了醒神色道:“就算真是剑毒,他中剑也是几月前的事了,又怎会在此时毒发?”
从岭南事发到现在,都快小半年过去了,该发作的毒也早该发了,什么毒能拖这么久?
“这也许要看刘师叔如何诊断了……”玲珑垂目叹道,“如果能联系到血刃堂的梁先生就好了,他也许会知道。”
“梁青尢?”纪无念一甩袖子坐了回去,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他与池连尽究竟是什么关系,那老头脾气怪的很!听说很早就和袁破竹撕破了脸。但你这丫头真该长点心,你以为你很了解池连尽?他才**岁时杀起人来便眼睛都不眨,这家伙心思可不单纯!这么多年来连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真和袁破竹串通做戏,诓你还不跟玩儿似的!”
这一番话出来,玲珑整个人都怔住了,原来她爹真的一直都在忌惮池连尽。
难怪他早已习得绝学却一直不敢声张。从前她还不信,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竟紧张到如此地步。
尽管她看到的池连尽从来都是对纪无念逆来顺受、任打任罚,即使这样他爹依然无法完全信任这个由他亲手传授了十几年的弟子。
于是心中不禁懊悔,当初为何要将他带回蜀中来……如果他留在汴州,留在血刃堂,会不会反而会过得更自在一点?
“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看见他那般模样,爹爹还能说出他和袁破竹是串通做戏这种话来吗?”
玲珑收起了叱霜剑,内心酸涩不已。或许他爹真的巴不得池连尽当初就死在凌州吧……
正当玲珑沉闷了一肚子的怨怼无处宣泄,却在此时听门外轻声叩响。
似乎传来了孙婉君的声音在小心询问:“夫君、佟大夫可有休憩?我冒昧带了医者过来。”
江佑鉴听声便起身去开门,见孙婉君收了伞进来,从她身后立刻钻出了两个人。
“李子衾?”玲珑一眼认出那个男子,在汴州总跟在池连尽后面那个,可他身旁那个老者的出现才惊呆了自己,“还有……梁先生?!”
刚刚她还提到梁青尢,结果这会儿人还真来了!纪无念见了眼前人也是瞪起了眼睛:“梁先生为何会来这里?”
梁青尢抬手道:“碰巧路过来看一眼罢了。我刚刚听见什么?是谁说谁,在和谁做戏?”
他的表情似乎很不悦。
孙婉君见状有些微妙,拉着江佑鉴到一旁诉说缘由,并不打算参与几人的谈话。
纪无念笑了笑:“年轻人嘛,总是太容易轻信他人。纪某也不过是在给自家女儿一些忠告。”
梁青尢并不给他面子,一边翻着包袱一边绕过纪无念直直走进了内堂。
众人跟着他进去,刘珩阳认得他,一见他来便也收拾收拾,向他行了一礼,站到了纪无念身旁。
“可有看出什么?”
纪无念小声问道,但刘珩阳摇了摇头,“下针之后虽可见黑血,似是中毒,但此毒我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作解。”
纪无念听罢也没再说话,只看着梁青尢在床边拿出一个瓷瓶,揭开盖子用几支长针沾取了些液体,一掀被子就扎在了池连尽胸前。
不出片刻,人便明显缓和了不少,紧拧的眉头渐渐疏散开来,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稳了。
“梁先生,请问这是……?”玲珑上前问道。
“我新调配的化玉散,有活血止痛之效。”
他将手里的瓷瓶交于玲珑手中,“这小子只是因为体力透支过度又得不到适当的休息才会昏迷不醒,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行了。只怪你们蜀地多雨,这一趟也不知多久才能停。”
“这……和雨有什么关系?”玲珑摸着瓷瓶问道。
梁青尢看着她背后的李子衾还在疯狂对自己摇头,不屑道:“他身中叱霜寒毒,每逢阴雨便会发作,看来这小子并没打算让你知道。”
瞧着李子衾整个蔫了下来,不等玲珑回话,老梁又继续道:“对啦,上回给他的清心散应当是失效了,这瓶你记得叫他省着点用,要是再起了抗性后边儿可都得硬扛了。”
他说完便收起包袱准备回客栈睡觉,玲珑一把拉住他追问着:“等等先生,什么叫叱霜寒毒?这个毒不能解吗?”
梁青尢回答:“反正老头子我暂时还解不了。不过你放心,这毒要不了他的命,就是折腾人一些,等过些年月便会自行消散。
纪无念似乎也是从未听过寒毒一说,微微揖礼道:“纪某听闻此剑名声多年,也从未知晓还有寒毒一说,可否请先生解惑?”
梁青尢冷笑一声,“看来袁破竹这么多年来是不曾轻易出过此剑了,已至于叱霜寒毒现下竟无人所知。那老家伙我就好好跟你们讲讲,此毒生于霜寒剑锋,伤至血肉即埋下毒根,每逢阴雨或是身体受寒便会发作。虽不致命却能令人生不如死,也实在头痛的很。”
玲珑听完回头望了床榻一眼,心里头堵得慌,此刻更是感到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他回来……”
她手里攥着衣摆,垂下头一颗颗落下眼泪。
纪无念见她这般,不免心中气闷:“你这丫头……到底是涉世未深,一点苦肉计都能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纪楼主……”梁青尢沉声唤道,“或许我没有立场干预你如何教导女儿,但池连尽的命是老头子我花了整整两日才捞回来的。袁破竹当时腆着脸来找我的时候,这小子血都快流干了!”
他说着竟开始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做戏……哼!他要是和袁破竹做戏,岂不显得我是个冤种?!”
纪无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怒骂给说怔了。
“那叱霜剑伤,是我一针一针缝起来的!流掉的血,也是我一点一点输回去的!你可知把一个将死之人生生救回来是有多么千难万难?到头来一句做戏,是要将老头子我置于何地啊?!!”
梁青尢几乎是越说越激动,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一腔不满尽数发泄了。
“为了要你女儿的那道绝杀令,半死不活的人三天两头就得去打那什么破擂台,受了伤回过头还不是要靠老头子我劳累?!我一个老家伙少说也为此折了不下十年寿,到头来竟还要受你的猜忌!?”
老梁话里话外似乎是在替自己不值,却还是在顿默半晌后背过身去啐了一口:
“啧……做你的徒弟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梁青尢到底是任道人那一代的老前辈,骂起人来也是丝毫不给纪无念半分面子。
玲珑偷偷瞄了她爹一眼,脸色都青了。
纪无念自然是说不出“我也没求你来救他”这种屁话,狠狠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憋住了闷气,该行的礼也还是要行的。
“……梁先生教训的是,是纪某多心了。”
梁青尢发完一通脾气以后也摆了摆手:“不论怎样如今血刃堂也已经入了你降云楼门下,我让池连尽去夺这个总堂之位便已是默认了此事。袁破竹早就气数该绝,你确实比他更适合做血刃堂的主人。”
一说到这纪无念又顺气了不少,目送梁青尢出门后,他才注意到和老梁一起来的那年轻男子。
“这位小友是?”
李子衾战战兢兢回答:“在下血刃堂东堂主李子衾,原是受梁先生所命,从旁看顾纪小……池公子的……如今能到这个位置也是受他一手照拂,算是他的……朋友?”
“既如此,李小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纪无念明显是憋了一肚子闷气找他问话了,李子衾求救似的看了玲珑一眼,才怯怯地硬着头皮跟他去了外堂。
玲珑杵在原地犹豫了几瞬,目光一直望着那方床榻,静静看着那人睡得好似无事发生。
于是只好轻声着请佟大夫和孙婉君帮忙看顾,自己便随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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