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熠上学第一天,身体残缺的事就在班里传开了。
起因是他和班上几个男同学一起上厕所,其中一个叫张德的,一边尿一边左瞥一眼右瞥一眼,跟别人比大小。那个时候的学校厕所都是旱厕,没有小便池,只有一条沟,连隔档都没有。
时熠在张德旁边,张德就看到了他的,用尖锐不可思议的语调说:“快看呐!时熠没有蛋!他不是男孩!”
几个一同上厕所的男孩纷纷扭头,瞪大了眼睛。
“哇,真没有啊!”
“我之前就听说了,我爷爷说他是太监!”
“他怎么不去女厕所呀!”
时熠瘦削苍白的小脸上生出羞耻的红色,他咬着唇,生生憋住尿提上裤子,即刻就要逃离。
可孩子们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们把他送去女厕所吧!”
“他是太监,我们以后不跟他玩!”
六七岁的孩子,最是天真,才显得更加残忍。
时熠被抓住肩膀和手腕,如同押犯人一般推出厕所,往隔壁女厕所送,他发着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不要……不要……”
他不是女孩,他不是女孩……
他死死抓住围墙,不肯踏入女厕半步。
正值课间,进进出出的孩子们很多,一时引起不少围观。
他们稚嫩的声音讨论起来:
“他就是村里那个小太监!”
“天呐!我爸爸说他不是男孩了!不让我跟他玩!”
“啊?我们女孩也不想跟这种人玩!感觉脏脏的。”
“和他玩我们也会被欺负的!”
……
叽叽喳喳的声音,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被老师打散,“上课了!不回班干嘛呢!”
孩子们一溜烟逃跑了,剩下哭得眼睛肿成核桃的时熠,蹲在地上,哇哇抹眼泪。
女老师神色严厉道:“你怎么不回班?快点的!”
时熠什么也不敢说,哭着往教室走。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雷电交加,放学时校门外挤满了五颜六色的伞,都是来接孩子放学的大人,但时熠知道,他的父母不会来,他们很忙。
他神色灰暗,一个人穿过人群,淋雨走回家,没有开灯,蜷缩在角落里。
他浑身淌水,冰凉的雨水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哭,可他哭给谁看呢,空荡荡的房子,有谁来安慰他吗?
冷风灌进来,吹着没有关紧的房门哐嘡哐嘡响,雨水捎进来,打湿地面。
他有些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不断淌下的雨水。
脚边有几只蚂蚁在搬家。
看啊,他还不如一只蚂蚁。
晚上,时父回到家,来不及脱掉淌水的雨披,第一件事就是过来关心儿子,“上学第一天,怎么样呀?”他黝黑粗糙的脸上挂着莹莹水珠,头发都打湿了,模样很狼狈,但却遮挡不住眼中期待的神采。
时熠满心的委屈在见到父亲的瞬间再也憋不住,扑到父亲怀里嚎啕大哭,喊道:“我不去上学了,我再也不去上学了!”
时父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哟,这是怎么了?快起来,爸爸身上湿。”
时熠将学校发生的事给父亲说了,父亲面色沉重,神色哀伤,点了根烟,始终没有说话。
烟雾在黑暗中扩散,外面雷声轰响,闪电带来刹那光亮。
他能说什么呢,孩子你要坚强?还是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失手造成这一切的本来就是他,他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倘若他有钱,有能力,他或许可以把孩子送去没人认识的城市,或许可以想办法摆平这一切,可他只是一个农民。
他看一眼家里水泥糊的墙,陈旧破烂的摆设,院子里绵羊在咩咩叫。
他能给时熠最好的,无非如此了。
雨打房檐,劈啪作响。
时父夹着烟,走出了屋子。
夜深,雨停了,时父没有睡,坐在院子里抽烟,一地烟头。
雨后的风吹过来,有些冷。
他身上还穿着单衣,风鼓起他的袖管,他粗粝的手指夹着一张纸条,在风中舞动,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他在走思,黝黑粗糙的面颊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时母悄悄推门出来,为他披上一件外套,轻声地说:“娃儿睡着了。”
时父叹了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
时母拿过他手中的纸条,这张纸条是他们去年就收到的,被时父反复拿在手里摩挲,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
但他始终没有拨通过这个号码。
时母捂住嘴巴,声音颤抖地说:“你动摇了,是吗?”
时父声音疲惫:“娃儿第一天上学就这样了,以后的六年怎么办,不离开村子,他没有未来。”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让时母浑身血液都冷了几分。
“我们确实该为他的未来好好打算打算了。”时父说道。
*
第二天,时父给学校请假,想让时熠在家休息两天。
学校方非常不高兴,表示刚入学就请假,像什么话?时父又是递烟又是赔笑,说尽了好话,学校最后给了一天假期。
也是这天,时熠的小姨来了。
她听说时熠上学了,给时熠买了个书包。
是个蓝色的印着奥特曼图案的书包,时熠非常喜欢,但是想到还要上学,又觉得抵触,笑容很快消失了。
小姨摸了摸时熠的头,说:“乖。你自己玩,我跟你妈说会话儿。”
时熠点了点头,抱着小书包,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
小姨看到如今时熠变得这样沉默寡言,有些惋惜。
小姨和时母在院子里小声地聊起来。
“姐啊,你也该想想以后了。”她语重心长说。
娃儿不能生育了,就是废了,你们家总不能无后吧。
时母面色为难,下意识看向时熠,说道:“我不是没想过,可我现在真没那个精力,他一个已经够我操心了……”
小姨抓住她的胳膊,劝慰:“等你有精力,年龄就大了,趁着年轻,赶紧的吧。”
时母呼吸沉重,心像被灌了铅,堵涨,闷窒。
房门没关,时熠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他乖乖的,瘦小的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或许……他们都该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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