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歌卷了下黄泉纸,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向葵,你魂魄不稳,先喝一杯茶吧。”
向葵微愣,缓缓点头。
喝过茶水后,不等李乘歌吩咐,陈三愿便为她斟满。
“谢谢。”
陈三愿连连摇头。
他能理解向葵。
人人都明白努力未必会有回报,但辛勤耕耘却颗粒无收后,即便身后有人愿意毫无条件地支持你,那份失望也会如一根长针,狠狠没入心脏。
李乘歌再开口时,声如茶水般温热:“你的不安越积越厚,越积越深,令你寝食难安,身心交病,尤其是胃病,越来越严重,一个月瘦了十几斤,你的姐姐担心你,强制你去医院检查,为此,你们大吵了一架,结果是姐姐道歉,你答应去医院。”
“许是母子连心,晚饭前,你们收到了一个快递,是母亲邮来的包子、排骨还有咸鸭蛋等吃食。锅里炖着土豆豆角,你想着上下楼不过五分钟的功夫,便添了水,没有关火,结果快递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此时,你内心已是无比焦虑,先一步回了家,可菜还是糊了。很快,姐姐回来了,纵使再难受,你也必须先把快递处理好,结果,打开快递的刹那,一股咸臭扑面而来,几乎彻底将你的情绪压至底谷。”
“冰袋早已变成水袋,大部分包子都发了霉,三颗咸鸭蛋碎得稀巴烂,将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令人直犯恶心的臭味。姐姐要处理工作,你一个人站在厨房,脑袋涨得发晕,你觉得一切都无从下手,却莫名冷静地一步又一步处理着这些东西。你把那些咸鸭蛋都扔了,用香皂洗了手,然后,用那把带着咸臭味的剪刀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亡。”
李乘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道似被吸了水的棉花堵住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是又弱又紧,越使劲,越难受。
压垮向葵的东西,竟然是三颗碎掉的咸鸭蛋。
向葵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抽噎声形如坏掉的水龙头。
李乘歌刚欲起身,就见向葵“哇”一声吐了出来。
“啊……啊……”向葵瘫在地上,崩溃大哭。
陈三愿果断冲过去,脱下外套,盖在那堆呕吐物上,他扶着向葵往旁边挪了挪,把手炉放在她肚子上,急切地看向李乘歌。
李乘歌把花笺给他,陈三愿拿了两张塞到向葵手中,自己又拿一张擦鼻涕,随后安安静静地清理着呕吐物。
李乘歌本想告诉他不用管,可又觉得此时的陈三愿根本静不下来,便由着他去做了。
李乘歌盯着黄泉纸看了许久,终是向后一扬,又送一生。
不过,向葵恢复的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快。
向葵主动喝下第二杯茶,调整了下呼吸,低着头道:“实在抱歉,李大人,我……”
“做人时没有勇气发泄出来的情绪,做魂时更要有勇气发泄出来,渡舟便是这样的存在,舟下的谶川,有一半都是魂魄的泪,而这些冷雾,都是哭泣时呼出的气,谶川由它们构成,也因此承载它们。”李乘歌右手轻抬,渡舟两侧的小窗缓缓支起,“透透气吧,向葵,虽然谶川弥散的都是死气,但,于现在的你无害。”
向葵嘴唇微张,淡淡笑了下:“谢谢……大人。”
“无需言谢。”李乘歌右耳的碧玉环轻轻一晃,一层淡青色的光雾将陈三愿笼罩。
“李大人,可以请您听我倾诉几句吗?”
李乘歌温柔道:“谶川无边无际,你可以尽情倾诉。”
向葵感激地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人们总说,生在被爱围绕着的家庭里,受挫能力会很弱,我便是如此,与此同时,我也是一个极度内耗之人。其实,仔细想一想,写作于我而言,不算是挫折,毕竟这个‘挫折’是我自愿选择的,既然不开心,我完全可以放弃,可我还是写着,一刻不停地写着,写到生活中除了码字就是码字,我总觉得写的不够多,时间不够用,一切都来不及。”
“我太在意数据,也太在乎别人的看法,看到有人说‘这种文笔太水’,就开始疯狂检查自己的作品内容,看到有人说‘这种文笔太炫’,又开始极度恐慌自己的语句是否风花雪月。李大人,我承认我有嫉妒心,可这并不对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才华,即便努力也还是碌碌无能。”
“自杀那天,我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了,清理咸菜罐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做完这些就结束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向葵笑得悲凉,她那张凄苦的脸,似一场永不停息的冻雨。
“李大人,您不知道我每天是如何活过来的,我早就不知道正常睡觉是什么感觉了,睡前一定会构思情节,接着做一晚上各个时空穿梭的梦,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心慌得厉害,再累也睡不着。平日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心悸,双手发麻发软,浑身冒冷汗,脑袋沉得转都转不动,偏偏这时根本坐不住,去洗碗,去切菜,去上厕所,去洗脸,总之我必须要让自己动起来,好像要把附在身上的鬼甩下去一样!”
向葵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脑袋重重砸向桌子,被李乘歌用冥力托住。
陈三愿吓得捂紧嘴巴。
“向葵,不要勉强自己。”李乘歌目露不忍。
“谢谢大人,请让我说完吧,我想……告别。”
李乘歌沉沉呼出一口气,替她倒茶,郑重道:“这杯茶何时该喝,决定权在你。”
“大人,我会冷静下来后再做决定。”向葵声音颤抖。
李乘歌缓缓点头。
“李大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曾劝过自己。不怕您笑话,我的生活存在乐观期和悲观期,不过是比例悬殊罢了。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它仿佛生出第六根指头,有时看着怪异,有时又看着可爱。我问自己,倘若十天后数据依然差得难以接受,那为什么不等十日后再难过呢?这算是一种比较好接受的劝慰,可我也只能接受一时罢了,说到底,我根本就是个怯懦的怪人……”
“但我就是放不下……放不下笔下的那些角色……比起创作者,我更愿称自己为记录者,我不敢自专自己写得有多好,只是觉得我太无能,不能把他们送出这个孤独的世界。我写得很痛苦,可越痛苦,我就越想写,若是一天写的字数不达标,心里会生出一股极为尖锐的罪恶感。”
“李大人,我真的真的……讨厌我自己……我选择通过自杀来逃避一切,动手的那一刻便后悔了。我的姐姐怎么办?死的是我,可我的死,根本是把她带走了……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根本没有人逼我……那一箱快递……明明……明明都是他们的爱啊……怎么会……怎么会……大人……我该死……我该死的……”
李乘歌一字一句道:“世上从无该死之人,该死之人不存于世。向葵,你既有阴遣之资,则说明命不该绝,可人想要活下去,首先要自爱。生活似一张打满补丁的布,它破破烂烂,却又五彩斑斓,那些悲伤的,快乐的,乱成一团糟的,舍不得忘记的事,缝缝补补织就了一年又一年。痛苦一词听着便刻骨,欢乐背后是资源精力的投入,你并非圣人,抉择无关青史,惟在当下,当你真正学会为这具身体做主时,你将不可战胜,所向披靡。”
向葵无助地摇头,泣不成声。
李乘歌口中所描述的美丽世界,她无数次想靠近,无数次止步不前,即便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她还是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大人……为什么……人如此脆弱?”
“人又为何定要生出一副硬骨头呢?你可做修竹,亦可做繁花,可做钻石,亦可做白纸,你无需迫使自己事事坚强,因为你有依靠,可即便没有依靠,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哭一场,以另一种更适合自己的方式从头再来。”
向葵双唇颤动,慢慢抿紧。
她也想重新开始。
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重新开始。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人要允许自己犯错,更要及时止损,哪怕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这趟错误的班车,可区区铁皮,如何能困得住你自由的灵魂?”李乘歌不放心,在向葵端起杯子后,急切地追问了一句,“向葵,你动手前有所犹豫吧?”
向葵五指一紧,心中却释然:“大人,我想到了笔下的那些人物,他们……还未有一个好的结局。”
李乘歌怔住。
向葵自嘲地笑了笑:“人真是自私自利的物种,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全然不顾亲人感受,连死前的那一瞬后悔,都还是为了自己。”
李乘歌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重塑,血也好,气也好,都来自最该来的起点,去往最该去的终点。
“这世上人无完人,多的是五毒俱全之人,贪嗔痴慢疑,谁敢言自己至死冰清玉洁?向葵,你贪于自己,嗔于自己,痴于自己,慢于自己,疑于自己,这不是五毒,而是我执。你太过苛求自己,倘若‘自私’是十恶不赦、不得沾有半分的品质,那么‘无私’合该从褒义词沦为中性词,变成人生来便有的无需称道的品性。向葵,凡人千千万万,魂魄万万千千,无一不是在为了‘活下去’而存在,可若是认为尘世是一条一帆风顺的路,那是对生命的傲慢。”
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向葵心中的执念渐渐消散。
良久,李乘歌目光如镜地看向她:“向葵,你坚持写作的理由是什么?”
向葵粲然一笑:“家人的守护,文字的热爱,读者的支持,笔下的人物,努力的尊严。”
李乘歌嘴角轻扬,作了“请”的手势:“川上谶言,缚丝焚尽,歌入春山。向葵,你是去,是留?”
向葵饮下最后一杯茶,眼含热泪道:“多谢大人,向葵,领受阴遣。”
“职责所在,往生,无悔。”
李乘歌抬手关窗,心如止水。
他想,佛家普渡与冥府遣渡,大抵有共通之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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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瑞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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