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陈三愿钉在门口不敢进,李乘歌把门打开后又给关上,边替他擦眼泪边说道:“再哭眼睛就要睁不开了,一会儿看不见你美霞婶了怎么办?”
陈三愿摇头。
李乘歌耐心道:“她呢,是寿终正寝,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并没有受太多痛苦。我跟她说安排你们见面的时候,她特别高兴,说从现在开始有了盼头,陈三愿,你就是她的盼头。我会在你身上渡上一层冥气,让你不仅能看到她,还能碰到她,即便如此,你也要选择逃避吗?”
陈三愿头摇得更快了。
李乘歌靠在门上,温柔地摸着陈三愿的脖子:“人生下来,总有死的那一天,可死亡并不是终点,那些温良恭俭之人,还要在下一辈子享福呢。陈三愿,我已经和翠联系好了,下个月清明节,他会来接你,然后带着你回陈家村给郝美霞上坟,这样你心里也会更加安稳吧?”
陈三愿震惊地瞪大眼睛,他好像一面立于飓风中的旗子,“扑拉”一声被甩开,抻得平平整整。
祖宗……连这一步也替他安排好了吗?
李乘歌揉了揉陈三愿的后脑勺,又给他递了一张纸:“上坟的东西你肯定要自己买的吧?”
陈三愿呆愣愣点头。
“嗯,到蛰江再买吧,放心,有翠在,不会出事,中午吃过饭后他会给你送回来。”
陈三愿感到无比安心,使劲擤了一下鼻涕,努力睁开眼睛。
[谢谢祖宗,我想明白了。]
李乘歌欣慰又心疼地笑了笑,拉开门道:“先坐床上等着吧。”
李乘歌一来一回不过两分钟时间,阴风吹起刹那,陈三愿猛地站起,眼泪霍然涌出。
郝美霞颤颤巍巍地捂着嘴,泪水大颗大颗砸下。
“陈醋……孩子……”
“啊……啊……”陈三愿跪在郝美霞面前,抱着她嚎啕大哭。
“陈醋……婶子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婶子……婶子……”郝美霞泣不成声。
李乘歌转过身去,眼角有泪光闪烁。
“啊……啊……”
陈三愿哭得缺氧,什么都看不清,可他能感受到美霞婶的温度,她的怀抱还如从前那般温暖,她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婉。
他从小就没见过爸妈,常年逆来顺受,比牛马还要卑贱,是美霞婶给了他尊重、关怀和爱护,让他得以在漫天的火山灰雨中有所依靠。
美霞婶就是他寒冬般人生里的一轮太阳,照亮他不见天日的小小世界。
可是……可是……这样好的人居然这么早就去世了,他还没有孝敬美霞婶,没有孝敬过一天啊……
“快,让婶子好好看看……”郝美霞也跪下去,满脸慈爱地捧起陈三愿的脸,“现在该叫你三愿了,三愿,三愿,真是个好名字……”
“啊……”陈三愿按着郝美霞的手,一直在点头。
“不哭,不哭。”郝美霞眉毛不断颤抖,从上到下,细细把陈三愿打量了一遍,“三愿……你长高了,也壮了,真好,真好……婶子太高兴了,婶子……婶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你这么……帅气的样子……三愿长大了啊,这回是真的长大了,好好地长大了……”
两人相拥而泣。
李乘歌看了眼时间,默默退回房间。
这是一场生离死别,却也是一场“母子”团聚,容不得有半点打扰。
[美霞婶,你的眼睛……]
“是天祜王帮我治好的。”郝美霞目露感激之情,双手合十,态度虔诚,“三愿,你能跟在天祜王身边实在是天降的福气,感谢菩萨,感谢菩萨,愿菩萨继续保佑我们三愿无病无灾,顺心顺遂。”
陈三愿心中涌过一股暖流,飞快比划道:
[菩萨也要保佑美霞婶,下一世……下一世一定要健健康康、幸福快乐地活到一百岁。]
郝美霞笑着点头:“好,三愿都这样说了,婶子肯定活到一百岁。”
“嗯嗯!”
陈三愿拉着郝美霞参观屋子,欢喜地介绍着自己的小床、学习用的书房还有展示厨艺的厨房。接着,他展示了自己的头发、衣服还有手链,骄傲地指着墙上的奖状,告诉郝美霞自己考了21名,然后把李乘歌给他的笔记本全都拿给郝美霞看。
提到李乘歌,陈三愿就滔滔不绝了,郝美霞看着他的笑脸,眼泪不自觉流下。
这美好宁静的情景,恰似那夜屋檐漏雨,郝美霞抱着六岁的陈三愿缩在床角,给他讲玉兔捣药的故事,不过故事刚讲了一半,陈三愿就睡着了。
他太累了,也太乖了。
他什么都不求,只想有一口饭吃,为了这口饭,他还要和牲畜争位置。
他是陈家村里最可怜的孩子,却也是最幸运的那个。
命中注定,他会遇到贵人,会长命百岁。
这场雨终是停了。
即便两人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尽,李乘歌也不得不狠心打断:“郝美霞,时间差不多了,再待下去,对你魂体有损。”
“啊……”陈三愿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拉着郝美霞的手,又不舍地松开。
郝美霞看着陈三愿,笑着摇了摇头,给李乘歌重重磕了三个头,陈三愿紧跟着也磕了三个响头。
李乘歌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要扶两人起来。
“天祜王,我替三愿的父母谢谢您,这孩子以后就跟在天祜王身边了,他踏实听话,会做饭,肯吃苦,求天祜王佑他平安快乐地度过此生。”
“这是自然。”
李乘歌慌得一直眨眼睛,本打算伸向陈三愿的手也收了回来。
刚捡到陈三愿时,他也给他磕了头,可那不是对“李乘歌”,而是对“祖宗”。这次不一样,不是对“祖宗”,而是对“天祜王”。
不知为何,李乘歌心里似灌满了柠檬汁,柠檬籽漂在上面,既苦又涩。
陈三愿这一拜,好像一下子把他拜远了——或是天上,或是地下。
把郝美霞送下去后,李乘歌仍有些失神,结果刚回到家,陈三愿就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拥抱。
一颗。
两颗。
三颗。
啪嗒啪塔……
无数块方糖奇迹般地顺着呼吸道落进他的心房,柠檬籽甜得发粉,冒出柔软的根尖和嫩绿的小芽,喝着糖水越长越大,结出一树明亮的美丽的小柠檬。
这个拥抱紧实得像压缩饼干,李乘歌感觉自己快要被陈三愿抱起来了——他的确被抱起来了,他的脚尖轻轻点在陈三愿的脚背上,半张脸埋进他的头发中,身后是那面“初见墙”,身前是热带雨林般的潮热气。
陈三愿小声哭着。
李乘歌这次伸出两只手,收回时,压着陈三愿的背和两人的胸腔。
“哭吧。”李乘歌说。
我在,一直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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