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昨天晚上停的,那潮湿沉重的愁云,落到了人眼中。
陈三愿特意比平常早起了一个小时,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见到李乘歌。
李乘歌没吃早饭,陈三愿也不想吃,就悄悄坐在次卧门口,摸着狂跳不止的心脏陪他。
陈三愿从来没有了解过卜沉星,只知道他是祖宗在人间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是曾经住在次卧的人,是坐在42号桌的人,是3113的室友,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可惜,他后来因为白血病去世了,为此,祖宗一度消沉得想要回幽冥,可却不知因为什么,坚持留在人间,甚至顺利完成高一下学期的学业。
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值得的人,陈三愿想。
为什么好人总要得病呢?
没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残忍的了,死去的人不甘不舍地变成鬼魂,活着的人又被思念折磨得伤痕累累。
世上果真没有审判真神,否则为何不教穷凶极恶之徒自我了断,偏偏要夺取良善之人的性命?
陈三愿跪在地上为卜沉星祈福。
[愿卜沉星下辈子平安顺遂。]
他一直默念着这句话,直到门铃声响起,站起时,膝盖酸涩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
“走吧。”北宫翠声音很轻。
[稍等一下,北宫哥。]
陈三愿小跑到厨房,倒了杯橙汁放在虾仁土豆泥沙拉旁边,用菜罩罩住后,把椅子拉到合适的位置,接着拿上手机,迅速回到门口穿鞋。
北宫翠看着陈三愿发抖的手,温柔道:“别着急,时间足够,我们坐地铁去车站,不怕晕车。”
“嗯……嗯……”陈三愿抬头前把眼泪擦干净了。
“好啦,没什么好遮掩的,为思念之人流泪不丢人。”北宫翠轻轻摸着陈三愿的脑袋,“走吧。”
陈三愿点头。
他们距离车站一共六站,其实第一站就有位置,但陈三愿坐不住,北宫翠就站在旁边陪他。
高铁上,陈三愿情绪还算稳定,出站时,却手抖得连身份证都拿不稳了。
他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陈家村,生他的……也葬他的故乡。
美霞婶不在了,他在陈家村唯一的温暖不在了,他回去,是给她上坟的。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光是想想就要哭出来。
“三愿,车速怎么样?坐我的车晕吗?”北宫翠问道。
陈三愿努力扯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特意和安学了一周呢。”
陈三愿眼睛微微睁大。
北宫翠笑道:“李大人帮你严词拒绝了安,她正因为这事和大人闹脾气呢,好像各个平台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啊……”
“没事,小打小闹而已,安一年到头总要删大人一次。”北宫翠把手机递给陈三愿,“昨天大人让我嘱咐你几句话,就当我懒得开口,三愿,你自己看一下吧。”
陈三愿手指僵硬地滑动着屏幕,眼前渐渐模糊。
[翠,我估计明天出门时他就会哭,你替我哄一哄他。]
[陈三愿有时候挺倔的,买纸钱那些东西,你做主吧。]
[告诉陈三愿,为思念之人哭不丢人,祭拜时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离开坟地前,一定要擦干眼泪,给郝美霞一个笑脸。]
[下午就让他在你那边待着吧,晚上带他吃点好消化的。]
[他情绪不高的时候你就摸摸他的头,他……好像还挺喜欢的,一摸头就会很乖。]
[别带安!]
陈三愿抱着手机哭,哭得隐忍,连喘气声都很小,北宫翠听着,胸口愈发闷堵。
他向引渡郝美霞的阴差打听了她的事,说是寿终正寝,可岁数也太年轻了些,若是能坚持到现在,那除了亲生的两个儿子,还会多一个孝顺的孩子赡养晚年。
陈三愿也可以有一个妈。
见陈三愿开始擤鼻涕,北宫翠开口:“三愿,一会儿我们多买些吧,我们两个一起挑,不告诉大人。”
“啊……”陈三愿笑了下,又很快忧愁起来。
车子停在香烛店门口。
北宫翠指着门口罗列的东西说道:“其实买上坟用品也算是挑礼物,你看,有金条,元宝,还有纸币,衣服,房子等等,我们烧元宝是希望下面的人有钱花,烧衣服是希望他们不被冻到,烧房子是希望他们有地方住,这和人间送礼有什么不同呢?”
陈三愿愣了一瞬,接着认可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要怀揣着‘让她幸福生活’的祝福去挑选,对不对?”
“嗯!”陈三愿紧紧捏住拳头,把刚涌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
“好,那就让我们把后备箱填满吧。”北宫翠又摸了摸陈三愿的头。
陈三愿感觉浑身都如晒太阳般温暖舒适。
购置完毕后,车子驶向陈家村。
都说要想富,先修路,陈家村穷,十多年前穷,现在还是穷,要不是北宫翠车技好,那土路根本就开不进去。
陈三愿好像坐在钉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陈家村越来越近,他心跳也越来越快,他的耳边渐渐现出水声,眼前景象也扭曲变幻成河里的世界,道路两旁的杂草变成水草,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胳膊上、腿上,还要往他的嘴里钻。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可还是本能地伸手朝脖子抓去。
他出现幻觉了:看到一树粉白的桃花,每一朵都好美好美,让人不舍得闭眼。
“三愿。”
“三愿。”
“陈三愿!”
桃花蓦地消失,陈三愿惊慌失措地看着北宫翠的眼睛,呼吸急促,身子发软,后背全湿透了。
“没事吧?”北宫翠慢慢松开陈三愿的手。
“啊……”陈三愿低头,才发现衬衫的扣子都被自己扯掉了。
“是不是想到不好的回忆了?”
“嗯……”陈三愿抽泣。
“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北宫翠帮陈三愿擦眼泪,“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我们再下去。”
“啊……啊……”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北宫翠把自己这侧的车窗打开。
泪水滴到缚魂索上,缚魂索泛起红芒,像雨伞把般勾在陈三愿手腕上,另一端则轻柔地安抚着陈三愿。
北宫翠着实吃了一惊,悄悄拿出手机拍照。
“嗯?嗯?”陈三愿怔怔看向手腕,睫毛上挂着两大滴泪珠。
缚魂索轻轻引走那两滴泪,然后接着拍他的脑袋。
“啊……”陈三愿朝缚魂索伸出手指,缚魂索与之相碰,一圈圈缠在他手上。
北宫翠眼底含笑:“大人把缚魂索给你了呀?”
陈三愿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缚魂索并没有灵智,只是在感知危险后可以自主行动,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想……是因为它感受到你的情绪了吧?”
“啊?”陈三愿不敢相信。
“然后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安慰你。”北宫翠同样震惊,“或许,它已将‘你难过时的眼泪’归为危险情况了。”
果然,陈三愿不哭了后,缚魂索又变回了手链。
“真是神奇。”北宫翠好学地在便签中记录下来。
陈三愿轻轻吻了缚魂索,心中勇气如破冰之水,源源不断地涌出。
去坟地的路上,陈三愿见到不少熟面孔,可即使擦肩而过,他们也看不到自己。
陈三愿紧张得又向北宫翠靠近了些。
“三愿,你拉着我吧,我第一次走这种山路,还拉着推车,有点害怕。”北宫翠道。
“啊……”陈三愿绕到另一边。
[北宫哥,我来拉车吧。]
“不用,你拉着我就好了。”北宫翠笑笑,把推车换到另一只手。
“啊……嗯。”
北宫翠喊了几只小鬼,很快就找到了郝美霞的坟头。
“多谢。”北宫翠给他们烧了一包纸钱。
陈三愿摆好供果和点心后,点了三支香,跪下瞬间,涕泗交流。
这三个响头,磕过他与美霞婶相伴的十数年,有春草青青,夏花争艳,有秋雁南飞,冬雪皑皑,平平淡淡珍惜着一年又一年。
北宫翠眼眶也红了,他知道陈三愿一定和郝美霞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哪怕是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逝者已逝,生者节哀,这八个字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放下呢?
两袋纸钱很快就烧完了,陈三愿解元宝的时候,北宫翠过去帮忙解金条,解开后又退回原位。
郝美霞的坟头很干净,想必她的儿子早早就来过了。
对魂魄来说,构成其存在的最重要的部分莫过于生者的挂念,若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了,执念消散,也就该老老实实投胎去了。
北宫翠轻手轻脚地走向旁边那座同样干净的小坟,目光在落到木牌上刻着的“陈醋”两个字时,心如芒刺。
郝美霞和李乘歌说,她没有能力打捞陈三愿的尸体,只能为他挖一座小坟,立一块木牌,现如今他活得好好的,陈家村的坟头就太不吉利了,所以请求李乘歌把坟给平了。
北宫翠抬手,轻轻下压,坟头的土如水般渗入地下,在淡淡的翠色微光中,绽开一片寄托牵念的鸢尾花。
北宫翠鞠了一躬,接着就听见陈三愿一声撕心裂肺的哑吼。
“啊!”
妈!
“啊啊……啊……”
谢谢你。
“啊啊——啊啊——”
一路走好!
细雨和风,如母亲的手般温柔得抚摸着你。
北宫翠撑着伞站在陈三愿身边,低声道:“大人说了,以后你想来看她,随时都可以。”
陈三愿吸了下鼻涕,把垃圾都收拾好,扬起一个暖融融的笑脸。
[谢谢你,北宫哥,我们回去吧。]
“好,下次你想来,直接跟我说就好。”北宫翠勾着推车说道。
[北宫哥,我拉推车吧。]
“没事,我可以。”
陈三愿坚定地摇摇头。
[那就没有手牵着我了,北宫哥,下雨了,下山的路更滑、更不好走。]
北宫翠紧紧握着伞把,抬起胳膊道:“你搂着我吧,咱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啊……”陈三愿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搂住了。
“哈哈哈,三愿,你长高了不少嘛。”
“啊……”陈三愿还在不好意思中。
“嗯~山里的空气真好呀,也不知肃州那边下没下雨?”
……
肃州阴雨绵绵。
世事茫茫,春愁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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