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世家子弟,最讲究人情世故,你妈妈尤其地通人性。”雷修感慨说。
林慕南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小时候有件事我一直记忆深刻,大概是哪位朋友有事求到晓闻女士头上,应该是急事,我年龄小,并没弄得很清楚,只记得晓闻女士放下我,就要出门,我大哭不让她走,佣工抱起我一脸为难。晓闻女士对佣工说的话我至今记得,她说‘哭就哭两声吧,事有轻重缓急,他也要能够为身边的人做适当牺牲。’后来推算,当时我大概三周岁左右,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抛下。”
“能让三岁孩子清楚记住又念念不忘的,得是多特别的事啊!”夏青璇的目光投送过来,问林慕南,“你是觉得很受伤吗?”
林慕南朝夏青璇笑笑,答非所问:“后来,从我母亲的著作里,我读到这样一段话:‘一个孩子,他不是世界的中心,这是客观的事实。只有当他初生,还不懂得身外有物时,他以为自己在世界中心,才可以原谅。但凡当他的意识开始和外物建立连接,他就要渐渐懂得他不是世界的中心这个道理,而家人作为与他建立连接的最早一些人,有义务帮助孩子知道,他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普通,反过来也可以说,其他家庭成员和他一样重要,家人间相处,要互爱,互敬,也要互助。处处以孩子为先的家人是浅薄和短视的,他们由此给了孩子一个虚假的中心感,之所以说它是虚假的,是因为即使核心家庭成员愿意永远在从属位置拱卫孩子,但是只要孩子的活动范围向外稍稍有所伸展,在家庭内部适用的中心感就很容易会被打破。那时候,他会否对新的亲密关系存在不切实际的高要求,会否对不合他心意的社会成员充满仇恨,还是会蜷缩回家庭里,做他的家庭中心……等等。走向,不可预测;而可以预测的是,一个严重和世界不同频的人是很痛苦的。一个孩子,他不是世界的中心,这是客观的事实。如果幼年期没有被一个明智的成年人教会这个道理,至少在成年之后,也要自己教会自己。’更何况,让家庭成员永远在从属位置拱卫孩子,也是不可能的,这终将成为至亲之间,裂痕的伏笔。”
雷修说:“你母亲是个绝世的思想家。”
夏青璇还在看着林慕南,目光幽幽,温软而缠绵。
林慕南对上夏青璇的视线,这才回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受伤是有一点,但是哪有父母能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从不受伤!我母亲还说:‘只有喜乐,没有苦忧,同样不能塑造出健全的人格。伤与痛,作为基底,会生长出同情和爱,奉献和牺牲。’这是我三岁时候,我母亲声称我也要能够为身边的人做适当牺牲这句话的理由。我父母一直希望我自幼能有足够的安全感,并为此做出了很多的努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因为一次被抛弃的经历而缺少安全感,变得过于软弱。”
雷修说:“我预计错了,你是一个可教化的孩子,林顾宗门也确实给了你良好的教育,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那样。”
林慕南说:“师叔看我的目光变了,而我还是我。”
“成见吗?”雷修沉吟了一下,叹口气,“我对晴蓝的看法兴许也很片面。我脾气不好,骂得狠了,女学生嘛,受不了要走也正常。”
林慕南摇摇头:“雷师叔,你是老师,斥责学生不能算错,那是很寻常的事,晴蓝不会因此记恨。我想,晴蓝她只是,有她自己的关要过。”
“是我的错,我脾气不好,”雷修坚持自我归咎,转而又道,“但晴蓝真的不是学乐艺的那块料,这是对人的禀赋的评价,跟对你的成见不一样。”
这一次,林慕南没有出言反驳,很平静地回应了雷修的意见,说:“我知道了,没关系。师叔你多注意身体。”
雷修寂然一笑,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我们来都来了,雷师叔你勉为其难,招待一下吧。我还带了朋友,如果你已经不想继续睡觉了,不如跟我们聊聊天吧。”
“那你们到客厅坐,我去倒茶。”
冲泡一壶茶,三个人围坐在客厅里,夏青璇很配合地主动找话题聊,引导雷修多谈论一点儿关于他自己的生活:“雷老师家的装修风格很幽雅。”
“房子太大,有点空。”雷修说,“但是我年轻时候,梦想就是买独栋别墅,因为逸兴起来啊,想弹琴就弹琴,想唱歌就唱歌,即使是深夜。”
说到这里,雷修突然说:“在腴原大学你们唱的那首歌,再唱来听听吧。”
林慕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雷修说的是他和归晚即兴演奏,后来被夏青璇填了词的那首《春社》,回头问夏青璇:“可以吗?我给你伴奏。”
夏青璇点头,拿出包里的厚涂鸦册,翻开了给林慕南:“这里记着谱。”
“我还记得,不用。”林慕南说着,接过夏青璇递过来的厚涂鸦册,放在茶案上,站起身,掀开了钢琴盖,回过身来看雷修和夏青璇,等待两人准备好了开始。
雷修拿起夏青璇的涂鸦册,随手一翻,入目精美的摘抄——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诸夏联邦的古诗歌,红藕香残玉簟秋……”雷修饶有兴味问夏青璇,“你喜欢这首诗?”
“嗯,我很喜欢,不过最喜欢这首诗的是我妈妈。”
“尊萱最喜欢哪句?”
“那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林慕南有点意外,微倚琴板,远远递过目光来:“美在哪里?我以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或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类的会更多人喜欢。”
夏青璇一笑:“我先问问你啊,你知不知道大雁群飞时总会排特定的队型?”
林慕南点头:“我知道。队型像诸夏联邦的‘人’字,或者‘人’字的一笔。这样的队型下,后一只大雁能够利用前一只大雁制造的空气动力,飞得更省力。这也是大雁一旦掉队就很难再归队的原因。”
“所以‘雁字’就是‘人’啊,心上人。等待心上人的时候,遥想他回来那天,月光一定铺满西楼,就好像他和天地间的盛景,总是环环相扣。我就想,一颗时刻牵挂一个人的心,必然是很充实的,孟子说‘充实之谓美’,由此推测,一颗心时刻牵挂一个人的心情,是不是真的可以很美好……”
是的。生命在遇到某些人之后,美好的事就会变得特别多。比如,一段浸溺时光,一杯花式蜜茶,一个见了就会欢喜的朋友。
而雷修毕竟历经过岁月,深知在牵念一个人的美好余韵里,有着那么深、那么深的寂寞。
夏青璇释诗极有韵味,林慕南品摩片刻,终至会心一笑,手指抚上琴键,试了一组音阶,坐下身去,回头提醒说:“青璇,你准备着,我要开始了哦。”
唱完了歌,雷修问夏青璇:“夏同学,你的音乐是从哪学的?”
“青璇爸爸是个游唱诗人。”林慕南代夏青璇回答,说着自琴凳上站起身,往会客区这边走回来,坐到了雷修旁边。
“那青璇爸爸肯定是个很有才华的艺术家,”雷修说,“有幸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夏青璇说:“等我再见到他,一定托他拜会先生。”
“那么,一言为定了。”
与雷修的严肃不同,林慕南转而朝向夏青璇,调侃道:“青璇,你这口吻,怎么像你们父女两个不常见面的样子?”
“对呀,我父亲去追寻他的梦想了,我有生的十六年间,共计和他相处不超过一百天。”
林慕南本意调侃,碰上这么尴尬的情境,表情微僵,看着夏青璇,不知该说些什么。
夏青璇回以一笑:“我跟你说过吧,我妈妈是爻区一个公务员?这个职业失业率比较低,我妈妈说她最看重这一点。”
“为抚养你吗?”
“她应该是想要给我一个稳定生活的。”夏青璇脸上笑容更灿烂几分,“不过,我看过我妈写给我爸的情书,她说,等你什么都没有了,就回我身边来,家里总是有米下锅。”
林慕南如释重负:“我听到过几句你跟你母亲通话,提到度蜜月,刚刚想到这,差点以为你母亲前不久才新婚。”
“是我阿爸回了趟家,那时候我家里的喜庆气氛浓过任何节日。”夏青璇说,“我并没有生长在一个哀怨的家庭。生活中普通情侣,不会像靖乾先生和晓闻女士的际会那样被人称道,但也有平常人的小确幸。”
隐射到父母的恩爱情义,林慕南有意换了话题:“谈到爻区,青璇,那里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给我们讲讲吧。对了,师叔对什么样的风景更感兴趣,自然的还是人文的?”
雷修说:“我……好像对什么风景都不曾感兴趣过。我半生孤僻,对这个世界不够热情,这会儿想来,非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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