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被劈中了，那根最粗的枝丫断裂。
谢清砚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桃树的枝丫一根根折断，他无能为力。
他飞跑过去，试图用自己薄弱的身躯为桃树挡些雷劫。
桃树与金鱼并无两样，皆任宰割。
周围僧人都觉得他疯了，大声喊着让他回去。谢清砚没有疯，他在做他想做的事。
他伸出手，抱住桃树，任凭狂风骤雨打在身上，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雷声。
他似乎能感觉到，绯绯在颤抖。
她刚化形，就要遭受如此劫难，岂非天道无情？
谢清砚第一次有些恨。
恨？
这个词对他来说实在陌生，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家人说他少了根筋，至于是哪根筋，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变样说他蠢。
说他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偏要吃苦当和尚。蠢就蠢吧，只要他愿意，谁也没办法。
蠢就蠢吧，没什么不好的。
谢清砚有些累了，他日日诵读佛经，试图找到真理，可什么才叫真理？
众人说的多、说的对的才叫真理。
真理就是唯一正确的。
可真理有说过，绯绯为何要历经天劫？这是成妖的必经之路吗？天劫过了便是妖，过不了就要魂飞魄散。
谢清砚想明白了一点，或许，成妖是违法常理的，但天道包容，给他们一线生机，让他们经历天劫，可，经历了又如何？能证明妖就是好妖吗？
妖有千万种，天道只想要最强大的吗？
谢清砚猜不透，他现在也不想猜了。
没有用，规矩是由更强大的存在制定。
他在规矩之下，顶多算是一粒尘土，旁人吹吹就散了。
无用。
还有人说，无心生大用。什么叫无心，什么叫大用？
十年苦读考取功名，还是为官做宰为民请命？
谢清砚都不想做。
他不是无心，也不想生大用。
他只想走自己的路。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绯绯平安度过天劫。
他愿意用自己的东西去交换。
良久，或许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天黑了，雷声渐渐停止，直到再也听不见。
天劫结束了。
谢清砚的手臂早就僵硬了。
他放下手，看着桃树，桃树依旧挺立着，他一言不发，回到了殿内。
晚上，他被方丈叫去。
方丈责骂他不知规矩，为了一个妖怪这样，来日他必然会后悔。
谢清砚道：“我做事之前，会千思量万考虑，下定决心才会去做，我既然做了，就绝不后悔。”
方丈不再言，把他关在了大雄宝殿。
*
隔日，谢清砚不顾寺里清规执意救桃花妖的事传遍了。
谢家人当即表示早就与谢清砚断绝了关系，此孽障与他们无半分关系。
寺里众僧要求严惩谢清砚。
寺规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外面百姓的言语口舌。
能杀人于无形中。
福德寺是有着千年名望的大寺庙，就连皇帝也要每年来参拜。
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
人妖终究殊途，为世人所不容。
“福德寺的高僧被桃花妖迷了心窍！”
“那和尚为了护着妖物，连天雷都敢挡！这是要逆天而行啊！”
“人妖殊途，何况是出家人！这成何体统！佛祖都要震怒！”
“……”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人间蔓延。
在寻常百姓眼里，妖便是邪祟，僧便是清净，二者勾结，是为大逆不道。
更何况，这僧人还是曾名动京师的探花郎，更是昔日险些当了公主的“准驸马”。
何等身份，何等地位。
不过数日，福德寺山门外便聚集起了黑压压的人群。
众人群情汹涌，声浪震天。
“交出妖僧！”
“焚毁妖树！以正视听！”
“佛门清净地，岂容妖孽玷污！”
“……”
寺门紧闭，却挡不住门外的咒骂与扔进来的烂菜叶、碎石头。
寺内，气氛同样凝重。
大部分僧人面露惶惑，他们修行是为求超脱，如今却因谢清砚一人之举，使整个寺庙蒙羞，成为众矢之的。
纵使平日敬佩观彻师兄的修为，此刻也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观彻师兄，你……你糊涂啊！”有相熟的师弟痛心疾首。
“人妖有别，你此举已是犯了嗔戒，连累寺院清誉！”
“方丈如此看重你，你竟做出这种事来！”
“……”
面对所有人的指责，谢清砚只是沉默他跪着。
“观彻，”方丈的声音带着疲惫，“你可知错？”
谢清砚抬头，目光平静：“弟子护佑一方生灵，不知错在何处。但弟子之举，为寺院招致灾厄，此乃弟子之过。”
“既如此，”方丈闭了闭眼，狠下心肠，“你且去戒律院后禅房静思己过，未有法旨，不得外出。那桃妖……寺外民众，老衲会尽力周旋。”
这已是方丈在巨大压力下，能做出的最回护的决定。
名为关禁闭，实为保护。
谢清砚叩首：“谢师父。”
他被带到一间僻静的禅房，门外落了锁。
静思？他如何能静？
他修的佛，是让有人受难时，闭门不出，明哲保身吗？
当夕阳的余光照进来。
谢清砚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破损的僧袍，尽管手臂依旧疼痛，他却将背脊挺得笔直。
他撬开了锁，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厚重的寺门。
“是观彻师兄！”
“他……他怎么出来了？”
“他要做什么？”
在喧嚣声中，谢清砚缓缓推开了那两扇朱红寺门。
“吱呀——”
门开了。
谢清砚无视那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他站在门槛之上，声音清朗。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让场面稍稍安静。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诸位施主口口声声，要小僧认错，要严惩妖邪。敢问诸位，佛曰‘众生平等’，这众生，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个未曾害人的桃花精灵？”
“妖有好坏，如同人有善恶。诸位今日聚集于此，口出恶言，肆意诽谤，与你们口中所谓的‘害人妖邪’，又有何异？”
“小僧护她，非为私情，乃因她亦是生灵，亦有向佛之心！我佛慈悲，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小僧今日不过仿效先贤，护一草木精灵，何错之有？”
不说还好，一说更激起民愤。
“狡辩！妖就是妖！”
“打死这妖僧！”
面对再次掀起的声音，谢清砚他向前一步。
“既然诸位认定小僧有错，认定佛法容不下一个桃花妖……”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
“那这错，小僧认了！”
“所有罪业，所有惩罚，小僧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诸位，莫要再扰我佛门清净，莫要再伤及无辜！”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谢清砚心甘情愿。
他甘愿以己身踏入地狱，护住他想要护住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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