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捡到了个人”

又是一年七月。

世界好像在加速割裂,温度高的不像话。花草在阳光下蔫着发光,偶尔传来的鸟叫瞬间淹没在高高低低的蝉鸣中。

夏春和走出公寓,下午两点,体感温度42度。手机里不断震动提示高温红色预警,她撑起伞,目之所及的街道寥寥无人,三环外未竣工的房屋建设都停止了工作。城北这片简陋得很,倒不破,只是一切都空荡荡的,四面八方都在新建,商城在新建,学校在新建,医院在新建,方圆几里只有两个小区能看到人烟,公交线两三条,属于跨城地铁4号线正在建设的安全终点端。

她踩着路边面积稀稀拉拉的树荫,走上细窄的马路牙子,将伞面对准前方,低着头跟着耳机里的音乐打节拍,尽可能让这段前往公车站台的路程不那么难熬。

忽地一阵湿热夏风吹过。夏春和下意识捏紧滚烫的伞柄,整个人往后轻轻侧斜。前方视野突然开阔,她用5.2的视力扫到两百米开外的路边好像躺着个人。

“欸,”她顿了一下,“欸!有人晕倒了!”

夏春和急匆匆向前跑去,一着急阳伞没拿稳飞了出去,午后毒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顷刻间便红了一大片,好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仔细啃食,只刺得生疼又红肿。

她不敢多停留抄起伞往前奔,果然有个人!还是个帅哥!只见人嘴唇又白又干,发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身上的西服完全湿透,全身的皮肤已经晒出不正常的红色,双目紧闭,身体微微发抖。公文包摔在身旁,眼镜滑下鼻尖。

夏春和有点慌,用力推了推眼前的男人,

“先生醒一醒啊,醒一醒!”

见他完全没反应,夏春和一面撑着伞,一面努力把人从滚烫的石板路上托起躺在一旁的梧桐树荫下,继而果断打急救电话,掏出出门携带的矿泉水替他降温。

她小心且迅速脱下面前陌生男人的黑色西装外套,解开白色衬衫前端的领带与衣扣,用手轻轻托起脑袋,缓缓将凉水灌入他口中。

他好烫,手里好像抱了个冒热气的烙铁。夏春和无意识地发抖,盯着他的唇,只怕那颜色越来越难看。她记得好像掐人中可以缓解中暑,果断伸出拇指用力摁上去。男人的肌肤触感好柔软,鼻息裹着滚烫的热有节奏地扑打在夏春和的指尖。

水珠不小心洒出,沿着脖颈往下渗去,她这才缓过神来发现快要没水了。

夏春和僵住,脑子瞬间宕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没有商店,没有车流,完全没有人。怎么办。急救车什么时候到。公交车什么时候路过。

她感觉天有点黑,明晃晃的太阳在头顶突然多了几个分身。她一下有点看不太清楚,是不是太阳他老人家直接把黑子栽她眼里了啊。哈哈。

夏春和晃晃脑袋,好晕,她想找出眼前陌生人的通讯工具,晃神间好像接了个谁的电话,在意识丧失前说了句:

“我好像捡到了个人。”

**

段彧接到同事电话说尽调汇报时间又提前了两天,得加快考察进度。他提着文包,咬着吐司赶着地铁关门前的最后一刻成功挤入,惯性俯冲没刹住差点把手里的拿铁撞飞。

“怎么又提前啊。”段彧叹了口气,4号线的后半段人流大幅减少,他急忙坐下拿出电脑调出公司资料,加紧时间梳理面谈时的问题导向。

三环线外的城北一直是个神奇的地方,地势平坦,天然绿化带丰厚,一条无名江贯穿全区,早期以“遍地白鹭,鸳鸯成双”的发展策略成功建为有钱人的后花园,只可惜近年来经济不景气,不得不放弃这块肥肉天然的鲜美,转而人工大改造使之成为下一个商业为重的“美丽新世界”。

“终点站-----城北站到了,车门将在两侧打开。”

段彧走出站,一边看表一边联系负责人。迎面扑来的热风让段彧脚下一愣。

好空,段彧顿时愣住。好空,曾经大片大片肆意的绿化为清一色整齐划一的灰色水泥地,交通设施应该是最快建设完成的,高楼的基底一块块分割好大大方方暴露在日光下。

他几乎都要忘记这片土地原来的样子,上一次来这里好像也是五年前了吧。彼时的空气自由而热烈,18岁的少男少女齐齐丢掉书包,放肆在草地上奔跑。大伙聚在一起到江边摸螺蛳,拔芦苇。白鹭不怕人,鸳鸯也是。水中成双成对的漂亮鸟儿摇着尾巴浮游,岸上的男女疯狂起哄,情侣在亲吻,星光在天幕,白鹭群集聚在树上,月光下,夜幕中,丛绿亮白点点。

大家坐在开阔的草地上搭帐篷,烧烤,团团转着喝终于不被家长禁止的“成年酒”。排排坐着看露天电影,女生喊“不上班你养不养我啊”,男生喊“我养你啊”,数着星星入眠,凌晨又兴致勃□□来看日出。那时候多潇洒呵,仿佛天地都是他们的。

段彧记得很清楚,那么多活动中,他最爱的反而是最简单的奔跑。他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奔跑天赋,这种天赋贯穿始终。闲来无事的许多时刻,他都爱追着云跑,追着晚霞跑。他享受风在他身旁掀起的小浪。他就是造风者。

18岁的奔跑不仅仅是他们宣誓长大的第一步,那些对未来的幻想,自由的渴望,都藏在青草与年轻身体的温柔摩擦里。

段彧踢踢路边的碎石子,鬼使神差地往南面那片江旁走去。江旁稀稀拉拉的草有些蔫了,他这才意识夏日的太阳属火,自己的西装也早在沿途被汗水浸透。

江旁新建小区了,不高的小楼,也就七八幢,遗世独立地矗在这儿。江上造了个新的观景台,方方的一小块,嵌在无边无际的粼粼波光里。段彧走上去,睡眠仿佛反射折射着世界上所有光源,世界倏忽间变成了个立体万花筒,灵巧地将每一缕空气割裂成无数碎片,色彩不同的,可能性完全不同的碎片。

看久了刺眼。段彧摇头笑了笑,拔身疾速离开。公司在城北的最北端,得再走一段。来客少,共享单车都积了灰。他翻身上车,全然忘记西装在高温下的束缚。把包扔进前兜,用少年时最爱的骑车姿势,单手持车把,臀部高高抬离座凳,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向背道驶去。

奔跑,他想,我依然在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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