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银华僵在门口。
他听见靳晚轻柔地问了句“怎么了”，于是他缓缓张嘴，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剧烈的心跳压得他喘不过气。
终于，他挤出了一个字：
“寒？”
靳晚手里的编织落了地。
如果靳银华回头，就会发现她看向门外少年的眼神和那一次体检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甚至更为恐惧。
但靳银华无暇他顾——面前的少年，竟与他有九分相似！
为什么？怎么可能？！
他们以异卵双胞胎的形式降生，且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怎么可能相似？！
......“基因泄露”。
靳银华想，似乎只有这个解释。
门外少年看着同自己几乎一样的面容，淡淡开口：
“你好。靳......阿姨还好吗？”
靳晚踉跄两步，手紧紧抓住靳银华的肩，力气之大一如当年。
半晌，她哆嗦着开口：
“在.......好,好。小寒，你怎么......”
少年轻轻点头：
“能否叨扰你们一阵子？”
靳银华游离的眼神聚焦到少年身后一个行李箱，上面坐着一个小机器人。
“费用，尚家刚刚打您账户上了。”
“......住多久？”
少年沉默不语。
靳银华想做些什么逃离这种压抑，就回屋，替靳晚接收转账。
他没想到的——不，他猜得到的——
那笔钱，足够尚寒衣食无忧活到18岁成年。
屏幕的微光闪了闪，很快无力地暗淡下去。
靳银华沉默地立在阴影里，听着门口少年磕磕绊绊地说着，语气疏离而忐忑。
“......我会尽快经济独立，搬出去。余下的金额，报酬。”
“说什么呢，本来就是一家人......”
可靳晚自己都觉得这话太假了。
什么样的一家人，会分开整整七年几乎毫无音讯？会让尚寒每每回来都被搪塞离开？
靳晚喉咙哽住，泪很快流满清秀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小寒，妈......我对不起你啊......”
少年抬了抬手，最终放下来，平淡地陈述事实：
“我不是尚寒。”
“一家只能有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才是尚寒。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
靳晚惊愕地抬起头，却失语。
靳银华走回来，轻声问道，
“所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吗？”
得到默认，他伸手：
“不嫌弃的话，回来吧。”
少年看着他温柔的神色，良久，才犹豫着伸出同样瘦长白皙的手，轻轻搭在他手心。
下一秒靳银华就收紧了手。
少年受惊似的颤了颤，靳银华满含笑意的清冽嗓音响起：
“回来了就别走了......你个憨憨。”
是夜，一切都安顿好了，靳晚因过度疲劳倒头就睡。
靳银华倚在月光笼罩的床沿，默数十下，睁开黑眸，猫一般潜进书房。
他必须找到当年那份报告。
为什么靳晚会对他们一直道歉？为什么明明不过四十岁尚处于花季，身体虚弱到走路都不稳？
还有，一经尚寒对比，端倪更加明显——他们一样的黑发黑眸，晒不黑的白皮肤，清秀精致的骨架——全都来自大美人靳晚。
基因泄露一定有诱因，比如基因疾病。
靳银华猛抽出锁死的柜门，未曾留意锁扣将掌心划开，终于从暗格里找到了那份报告。
姓名：靳晚
......
重大疾病须知
病名：*瑞拉，潜伏型先天基因缺陷疾病，具极大不确定性，可部分遗传，可诱发基因泄露。
预估剩余寿命：6——12年。
*全名辛蒂瑞拉的水晶鞋。
患者先天缺失a-19x段基因，潜伏期时长不定。恶化期症状表现为免疫系统紊乱，神经传导衰弱，逐渐丧失五感。
每个人的a-19x段基因独一无二，就像辛蒂瑞拉的水晶鞋，无法调配，无法修补，无法改造，因而现有医疗手段无治愈方案，可用mim370系列药剂延缓恶化速度。
......
靳银华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一时不知作何表达。
该庆幸吗，患病的不是他。7年来都是自己的愚蠢在吓自己。
可凭什么是靳晚？
她只是个好不容易才从泥潭中挣扎出来的、还有力气占小便宜的女孩，是个不曾堕落、不曾放弃、惯以大度待人的善人，是赐给他们生命、满怀歉意的母亲啊！
她做错了什么？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低低的呜咽哽在靳银华的喉咙里。
直到血在发皱的纸边晕染开来，他才怔然松手。剧烈的心跳已经超出了12岁的孩子能承受的程度，沉闷的钝痛一下一下击打着胸腔。
他紧紧攥着胸口，喘息急促。他想站起来，眼前却模糊一片。
好疼啊。
奇怪，当初以为是自己患病时怎么就没这么疼呢。
不过，他大概，还是会先死吧？
恍然间，面前落下阴影，似乎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许是得不到回应，手的主人不再犹豫，轻而有力地把少年笼在怀里，一点一点掰开少年紧攥的指尖，急切地问了什么。靳银华用力看清他稍显稚嫩的侧脸，只听清了“药”一字。
“卧室......床头柜。”
靳银华喃喃了一句。
他重新攥住对方的衣袖，呢喃：
“别......走。”
这两个字很轻很轻，对方竟然好似听见了，直接将少年抱起，快步走回卧室。
靳银华缓了缓，刚想起身就被按住。
于是他就势靠着对方肩头，嘟囔了一句：“第二层。”
冰凉的药剂顺着小臂血管流入心脏供血循环，足足过了10多分钟才彻底缓过来。他抬头，对上了对方紧张的黑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黑眸之中蕴着一点蓝。
“抱够了吗憨憨？”
尚寒听出了少年欲盖弥彰的揶揄语气，抿了抿薄唇，轻轻将他放下来。
少年借力靠上床头。
良久，少年看向身边人镀了淡淡月光的脸庞，忽问：
“我们的基因相似度多少？”
“不多，10%，但不巧大部分是显性，表现在外貌上。”
靳银华闭了闭眼，神色间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尚家当然不会因为第二个孩子就抛弃第一个，除非这个孩子基因不纯——尤其表现在外貌上，任谁看着都觉得膈应。
尚寒的回答，证实了尚家检测过他们的基因相似度。
良久，靳银华问，“......看到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靳银华游离的目光描摹了一遍身边少年的轮廓，觉得这七年像是被偷走了，一晃神，就看不真切了。
他突然想做些什么把疏离的少年拉回来，很想很想。
他说，“哎，以后不叫尚寒了吧？我的名字是你取的，这回换我取？”
少年默许。
“好啊，靳憨憨？”
“......”
“靳金花？”
“............”
靳银华怼上少年面瘫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脾气好了不少嘛，以前早就动手了。”
少年别过脸，依旧面瘫，却颇有些傲娇的意味。
顺着他的视线，窗外裟椤双树在流光月影里摇曳，剪出细碎的光淋洒在白色洋桔梗上。
靳银华突然戳了戳他：
“哎，你说过，保护我一辈子，还作数吗？”
少年转头看他，略带讶异，却认真地“嗯”了一声。
那带着一点点蓝的眸子将靳银华纳入眼底，连同细碎的月光，温柔地镀上他的轮廓。
“我是花，要不你做树？靳银树？靳银木？哈哈好接地气啊......”
“......柯吧。”少年无奈道，又强调一遍：“靳银柯。”
“真的？”靳银华愣了愣。
“真——......的。”靳银柯纠结半晌，到底没发出“哒”这个音。正自懊恼，身边人却笑得一颤一颤。
他抬头，撞上了弯弯眉眼里的光，还有微微颤动的泪痣。
他忽然怔愣，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挑。
两人笑够了，时间的屏障仿佛渐渐消弭了。
“没必要的。七年，我，你，母后大人，都变了。没必要执着于当初的相处模式，可以再磨合嘛。但是吧，只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就永远属于这里——除非你自己跑掉。”
“欢迎回来，阿柯。”
靳银柯清澈的眸子久久凝视浅笑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
然而靳银华却像开了个开关似的，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在B级市生活怎么样？听说那里环境好似这里的自然保护区还没有贫民窟，人工智能遍地走，连房子都是高级AI控制......”
“阿柯你想好之后怎么办了吗？转到我的学校来吧，过两天开学了你资料给我我去办......”
“我跟你说啊，飞行器终端低级AI系统我都会修，赚了不少呢，考不考虑加入呀？”
“还有靳晚女士......明明眼睛都1000度近视了还天天做手工，人造眼角膜也不换......”
靳银柯察觉到异样，忍不住出声打断，但靳银华却像没听到似的接着讲。
“哥哥！”
“......嗯？”
少年略微懵懂地顿住，带点奶音的嗓音已经沙哑，甚至带了一丝颤音。
“别说了。以后的事以后想，现在，休息。”
少年拗不过他，安静躺下，攥住他的衣袖。
“我不走，再也不会走了，以后有我，靳阿姨......母后大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靳银柯生涩地抓住他的手，躺在少年身边，一遍遍重复。
靳银华似是确认了他的存在，闭上了疲惫的双眼，道：
“明天我们把靳晚女士绑去医院。”
呢喃似的，有些孩子气的奶凶，又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力。
“好。”
得到这一句承诺，靳银华终于沉入黑暗。
这一次，他手里攥紧了光。
他不知道的是，经历了第二次抛弃的靳银柯，在最无助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根浮木。
——有人告诉他，他是被需要的。
两个小小的少年，互相依偎着，直面命运的第一轮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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