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古镇转角咖啡店。
青石砖瓦,古木桌椅,宋洵正坐在角落的位置垂眼看手机,眉目凄然一副将死之态。
也是,他本任职于一家上市公司,担任国漫画师的职务,却因一套原创漫画归属权问题跟公司闹矛盾解了约。
前脚刚提解约后脚财务甩出一张单子,“麻烦付下违约金。”
接来一看,差点当场昏厥。
出版过个人选集的缘故,他的画师身份全网累计有近千万粉丝,那违约金数字后的零却比他全网粉丝数还多,一人给他一块他都还不起。
【乔律师,请问您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
而后他便跑遍南城所有律所,被引见如今这位号称律师界解决合同纠纷的第一把交椅。
【啊宋先生啊,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事忘了】
【刚公司冲进两个当事人闹事还在处理呢,我这一时半会恐怕走不开了】
宋洵:“……”
背负天价违约金他干脆自暴自弃摆烂等死,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谁知一场心血来潮的直播直接让他重起炉灶。
账号现已累计百万粉丝,每晚稳定有十万人看他直播,直播在沙盒游戏里建模古建筑,他学建筑学的,对此比较手到擒来。
时间来到傍晚,刚结束一款小游戏的线下见面会他赶不及往这家咖啡店跑。
约律师在这儿见面,这家店却火得像从火星开来大家都没见过,来晚压根占不着位置。
厕所都没来及去,现在憋得慌。
【那,我们下次约?】
乔律师:【嗯,也只能这样了,实在抱歉】
宋洵回个没事起身去厕所,乔律师同他说过,正义不会缺席,真理所到之处罪恶无处遁行,不用怕。
他这人一向听劝,不怕。
但有些事还挺怕,譬如,丢掉直播设备。
见面会是以手持直播的形式,手柄加手机一套几万块,丢了下月直接吃土。
宋洵绕着方桌少说来回十趟,运动鞋压着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
嘶。
包哪儿去了?
为了装设备他特地背了个不起眼的小黑包,去厕所前还稳当当挂在座椅靠背,转眼就不见了?
他嘀咕着找回厕所,最后问到前台。
“实在不好意思先生,监控我们无权查看需要店主授权,店主外出二十分钟左右回来,您看您要不坐哪儿等等?”
宋洵:“……”
且不说他相信这世道没有小偷这种生物,要真有,他们这种处理方式他包早丢二里地外了吧,还找得着吗。
“……好吧。”
他准备回位置,一扭头看到服务员正收他桌子。
过分了吧,那杯拿铁才喝了一口。
“不好意思我,”
“还没喝完”几个字就那么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地卡在嗓子眼,冷不防跟堵墙一样不上不下,连呼吸都隔挡住,“裴聿周?”
男人转过脸。黑发剪短松松散散盖在脑门,眉眼过度少年人的稚气变得沉稳而含蓄,轮廓利落硬朗,唇边一圈胡渣略显沧桑。
宋洵打量他。他套着骆驼色的围裙,衬衫袖子折到上腕露出精干青筋绕行的小臂,胸口别一塑料牌上写“久别咖啡”。
“你在这工作?”他诧异。
这人是他前男友,恋爱来得莫名分得也莫名。
那时上大三,已经因为课后爱好画些神仙趣事获得百万粉丝签约前公司,完结顺利出版个人国漫集,学校里风光无量。
没谈过恋爱,朋友撺掇说这人暗恋他好久,跟他谈跟他谈便稀里糊涂答应了。
恋爱平平常常没什么记忆点,他更多的时间都投入在他热爱的事情里。
不过隐约记得分手时这人在一家游戏公司实习,老板非常看重他。
怎么沦落到这儿了?
“你等下,坐下聊会。”他把人手往下摁,将杯子摁回桌面。
裴聿周的情绪转换不是非常明显,诧异之后便是不动声色的淡定。
被摁下手他有些莫名,望向他。
“偷会懒老板不会骂人吧,那前台刚跟我说你们老板出门了,二十分钟后回来。”宋洵说。
裴聿周懂了,是误以为他在这儿打工?
不免好笑,他看着像?
“抱歉宋先生,”
他声音含进分寸的礼貌笑意,下巴示意窗外等待进店的客人,“我忙。”
重音落在后者,拖拖懒懒听起来真的很忙。
宋洵:“……”
信你个鬼。
久别重逢没有给他们任何一方留下丝线般缠绕拉扯的痛彻心扉,一切如常,像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终究缠不过某人三寸不烂之舌,裴聿周坐下,没骨头似的斜撑住下巴。
宋洵望他只觉得他眉目疲倦坐都没力气坐正。这里生意确实挺火爆,抠搜老板只招零星几个服务员,不累人才怪。
“你最近怎么样?”
他寒暄道。
裴聿周淡淡扯唇,“挺好。”
宋洵:“嗷。”
都累成这样了还挺好?这得是多要面子?
男人面子大过天,他内心啧啧摇头。
“父母怎么样?”
恋爱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深,这人父母的印象倒给他挺深。
父亲是货车司机,在一起没多久后出车祸去医院截了肢,还是他垫付的医药费。
母亲是普通流水线工人,医院见着他的第一面就格外热络,硬拉着到床边坐下,“好好好,好小伙啊,以后嫁到我们家我肯定好好待你。”
宋洵当下一激灵,“嫁到你们家?”
他不过谈个恋爱,怎么还要嫁人?
吓得当晚说什么都要离开,后面几天送东西也只肯送到病房门口,再不敢同人打照面。
后来的视频通话中阿姨时常提及他,能听出是真心喜欢,但这份喜欢太沉重,“结婚”一词于那时的他太过前卫了。
在他妈妈说出“毕业就结婚”这话时,没当场逃跑都算给裴聿周面子。
实在没想到如今他会落得如此惨淡,其实结婚,也不是不能结。
“爸爸行动还方便吗。”
分手前他说想给叔叔配假肢来着,配没配成还不知道。
裴聿周眸色漆黑,人定睛过去时又刻意收住一层苍白的笑意,像攒了很久的冲动想做一件事,却始终无能为力,无法迈出那一步。
“糊涂症治好了?”
他语气低柔。
宋洵:“……”
恋爱留下的印象不止他父母,还有他的糊涂症。
大四下半年同居时他的国漫已经荣获好几项国内知名奖,事情往脑袋里越堆越多,越堆越浑沌,他总找不着这样找不着那样,每回问裴聿周都要被他笑调一番,“糊涂蛋。”
宋洵:“……”
他讨厌这个称呼,他才二十七岁,清明着呢。
“你转移什么话题,问你家人怎么样。”
他控诉,对面的人却毫不在意,手指斜对角循循善诱道:“你看那是什么。”
宋洵望过去。
哎?他包怎么在那?
“……”
梧桐树叶摇曳风中,拿铁把手斜对窗口。他找错位置了。
“……”
“五年没见,宋先生还是这么糊涂。”
男人的声音低沉厚重,笑调意味流露出来时瞧着那么欠揍。
宋洵眯起眼。
罢了罢了,他都混这么惨了还计较什么。
他示意裴聿周别走,背过包端着没喝完的咖啡回来。
端得是一副出类拔萃都市精英,轻轻抿一口咖啡,奶香四溅,将蜷曲的刘海往上推,他垂眼翻包。
东西都没丢,他翻看着问:“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裴聿周摇头,自始至终抿着微薄的笑,“说说看?”
宋洵忽然狡黠望他,掏出枚相机,开机递过去,“可以录视频,几个T的内存。”
“嗯哼。”
裴聿周撑着下巴大概扫一眼。
宋洵见他没什么特别反应又掏出第二样,“手柄,比鸡头还稳。”
说完怕这人听不懂解释一遍,“就,随随便便晃对画面没任何影响。”
“……嗯。”
他还是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
宋洵继续掏出第三样,最后一样,“最新款iPhone,最大内存。”
裴聿周终于“啊”出一声,“炫耀来的。”
宋洵:“……”
“我让你猜工作,谁跟你炫耀。”他将东西一样样收回去,“我跟之前公司解约了,让我赔这个数,”
手指比个“1”,“不是一百万哦,再大一级。”
拉上黑包拉链,冲人眨巴眼,“怎么样,比你惨吧。”
裴聿周表情凝在那,定定望他。
宋洵呵呵两声,“你不用可怜我,这种都违法索赔,一场官司就解决了,我想说的是我跟你一样也落魄了,但我很快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呀。”
他扬扬包,“在做游戏博主建模古建筑,弘扬文化同时赚个打赏费,你在做什么?”
裴聿周:“……”
合着在暗戳他一个名牌高校优秀毕业生不为社会做贡献,反而自暴自弃窝咖啡店打工?
他不觉好笑,抱胸靠到椅背。
一种油然而生的上位者气息势如破竹,来势汹涌。周边人忍不住瞥他,侧脸凌厉棱角分明,昏昧灯光落下他的眼角有笑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跟这身衣服极不搭噶。
却有人偏偏那么笃定。
“如你所见。”他耸肩道。
宋洵一拍脑门,“对对,在做服务员。”
至此,内心不由生出一股优越感。
同样是落魄重启,他便能短时间内再创成就,再造辉煌,某些人却只能流入这个社会,任社会鞭笞,敲打。
他目光落回对面,仔仔细细打量那个某些人。
胡子拉碴眼睑半耷,早没往日的风光以及少年风华,笑时来渡青风的眸变得疲倦不堪,仿佛连轴转了好几天身心俱疲,所以胡子懒得刮,懒得收拾,邋里邋遢。
黑心老板,他心说,真可怜。
又撇撇嘴,心想好歹相识一场。
“要不,”为维护男人视为命根的面子,宋洵极小心地提议,“你跟我混吧,我给你开三倍工资。”
裴聿周:“?”
大概是没料到,他愣了一刻,“什么?”
“跟我混,”宋洵认认真真重复一遍,“给你开——”
思考下比个“3”,“这个数吧,行么。”
三万的直播设备不舍得买第二套,三万的工资说给就给。
男人的面子真就大过天。
外头黄昏已经过去,黑夜盛大笼罩人间,店内太亮窗户外显得格外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人来人往,世事流淌。
裴聿周俯过身两臂交叠到桌上,上课的小朋友似的微怂起肩膀。
宽大身躯从高处罩下,他不着情绪地问:“工作几小时?”
宋洵的视野被他整个塞满,想着他可能还想赚些外快便道:“少一点吧,三小时?”
“可以。”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以至于宋洵倒诧异。是他开的条件太诱人了吧,这人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了。
面子不要了?
不过还有更诱人的。
“你住哪。”他问。
裴聿周眉心极不明显地跳动下,“一个,普通小区。”
“嗷,房租应该挺贵吧,”宋洵抿一口咖啡望向他,“来我这住吧,不收房租。”
裴聿周:“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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