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都后第二百个日夜,他的导师找上了门。
怀中抱着的正是他的妻子刚诞下的幼子,按理说刚出生的婴儿不宜见风,导师却不在意这点。
导师的孩子,是个两面四手的异形之子。
导师乃咒术世家的嫡子,妻子是名门贵女,同为高贵血脉的双方却生下这么个怪物,一时在京都内盛传,他听闻这个消息先是惊奇,而后发笑。
想起导师平日里授课口中不离的血统纯净言论,却生下个怪物,不知道算不算是报应呢。
但令他没有想到,导师竟甩垃圾般趁着夜色将那个孩子扔给了他。
【见信如吾,此子外貌虽非常人,却是人类所生,人类所养,现交由你抚育,若是拒绝,我便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加贺敦仄留】
揉碎了信纸,他冷眼瞥看襁褓中樱色短发的幼童,四只肉乎乎的小手胡乱抓挠着。
他的身份不光彩,唯一的优点便是这身咒力和还算聪慧的脑子。
京都是个讲究名门血统的地方,他在寮里学习咒术时经常被欺负,低贱的出身便是给那些能力不如他的公子们当牛做马的理由。
他不愿意,于是卖身给一户空有头衔的穷贵族做义子,更名为五十铃不鸣,碍于贵族情面的公子们便放过他。这场交易并不止于此,他从此要顶着五十铃氏的名讳活着,一个低贱的平民若带不来利益,贵族就会抛弃他。
于是年轻气盛的五十铃不鸣为了荣耀,也为了京都第一咒术师的称谓报名参加了拔除夜游,在那场大赛上,五十铃不鸣惨遭落败,甚至被一直瞧不起他的禅院善弥所救。
五十铃不鸣丢了一只眼珠,没了尊严,成了寮里的成为笑柄,他应该自戕,混到这步田地不如去死,连五十铃家都派人送信与他断绝关系。
谁都没想到,禅院善弥居然对他施以援手,五十铃家收回那封信,只是他自觉无脸留在京都。
——
冬日的夜晚极其寒冷,他原先是靠着咒力运行全身,穿的单薄些倒也无妨,但这孩子遭不住冻。
五十铃不鸣受不了他的哭声,燃了火符,凭空飘荡着几簇红色的火焰绕着小屋空荡荡的房间跳跃,小屋内渐渐回暖,小孩才终于不哭。
方才五十铃不鸣看清这是个男童,不禁有些庆幸。
生成这副模样如果是个女孩,以后该如何嫁人,不过是男孩也没多大区别,总不会有审美异于常人的家伙喜欢上这孩子。
人与野兽不同的一点,人更看中外表。
这孩子先天不足,要怪就怪给你这副丑陋外貌的父母吧。
他想换掉婴儿身上穿戴着的裹布,布角细细的绣着一个傩字。
“阿傩,你该恨的是加贺敦仄而非我,要牢牢谨记这一点。”
这是加贺敦仄赠你的名字。
你的血脉,你的外貌,都是他给你的。
日后若有怨恨,也不能迁怒到他身上。
五十铃不鸣叮嘱,哪怕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幼童,他也要及早灌输这个念头。免得他日后长大因为这副外表无端怨恨自己,又不是他生的孩子,长得丑了被人嫌弃,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受够了无缘无故的打骂折辱,在寮里那群人惯会找借口欺辱他,他学会了事事做在前头,免得被人问责。
但是阿傩很不听话,他四只手牢牢的拽着裹布,不肯让不鸣换掉,樱红色的眼珠无端的让人心慌。眼下挂着泪珠,又洗掉了不安的错觉,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因为没有安全感,放声大哭。
不鸣气急骂他:“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换干净的衣服都不愿意,那你裹着这身臭东西过冬吧!”
说罢,阿傩被放在榻榻米上,趁着雪还没铺满整个院落,召唤出简单的式神生活烧水。
不是不鸣有洁癖,那孩子身上的腥味太过浓重,若原先五十铃不鸣不会在意这些,但是在寮里生活了这些年,也不免开始在意起外貌来。
初到寮里那年,有人拿着女孩用的白色胭脂哄骗不鸣涂抹,他顶着惨白的脸上了整日的课,导师未说些什么,禅院善弥端坐在他身后。
折扇开启,折扇合住。
叹息声钻进他的耳朵。
禅院善弥原先不是坐在那个位置。
不过是觉得五十铃不鸣污染了他的眼睛才换到后头去。
这个教训他吃了,京都内哪有什么真心朋友,身份地位不够好,你在他们眼中便是一条哗众取宠的狗。
小兔模样的式神跳到五十铃不鸣肩膀处,抬起前爪拍了拍五十铃不鸣的脸颊。
“不鸣!不鸣!”
水烧好了。
他回过神来,走回屋子里。
阿傩已经脱个精光,臭烘烘的裹布孤零零的散落在榻榻米正中央,小家伙却不见踪影。
五十铃不鸣的房间不大,又是个刚出生的幼童,总归跑不出院子。
等等,五十铃不鸣愣住——
才出生不足月的孩子会跑步吗?
他蹙眉,虽然从没见过别的婴儿,也不清楚幼童什么年纪才是跑跳的时候,但阿傩这样的小孩肯定是不正常的。
矮小的衣柜里发出声响,他侧耳听了下,走到衣柜跟前。
那阵声响消失了,他打开衣柜。
原本整齐堆叠的衣服被弄乱成团,始作俑者缩在衣柜的最角落,头顶盖着不鸣的红樱金线纹咒术师褂,半张脸埋进布料里,红色的眼珠瞪得圆圆,和那件和服的款式颜色相得益彰,还挺相称。
不鸣试图将他抱出来,阿傩四个手紧紧的抓着那件和服不肯松开。
这件衣服不鸣不想给他,也不能任由阿傩攥手里捏皱,这是他目前仅有的一套正装。
虽说目前也不会有人委托他拔除诅咒,可留着总归有用。
他试图从阿傩手中抢救回自己的褂子,刚拍开阿傩的小手,另一对爪子又攥紧了衣角,他气的召唤出式神,四只小兔子分工明确地圈住阿傩的小手,五十铃不鸣终于抢救回褂子。
阿傩眼底泛起红晕,嘴巴鼓了下,哭声震天破地。
胆小的兔子式神被他的哭声吓得变回了纸片,晃晃荡荡的落到榻榻米,不鸣收回式神,慢悠悠的整理被他弄乱的衣物。
“哭吧,我的茅屋远离人烟,就是叫破喉咙了也没人来救你。”
他千挑万选的小窝可是设过结界,除非咒力高于他,否则别想闯进来。
第一日便这样过去,天亮后也不见太阳,昏昏暗暗的白天更像是太阳在嘲笑他,这是个被日照大神抛弃的角落。
他打了个哈欠,拨开趴到身上睡觉的幼童,式神为不鸣推开木窗,冷风刮进来,冻得人神清目明。
阿傩仰躺在榻榻米上,打了个哆嗦,又闭着眼钻进不鸣的被窝,里面还有男人体温的余热。
不鸣厮磨了下牙齿,最终不和小孩计较。
阿傩睡相不甚好,夜里原本是老实趴在距离他半米的位置,盖着那些旧布料勉强堆起的褥子休息,却又趁他熟睡后钻进被窝。
睡梦中,不鸣被压的喘不上气,还以为被窝中钻进了雪女,差点反手召火符烧他。
屋外,风雪送来了雪女的声音,因为天气尚未冷到极点,雪女还不能从风雪中现身,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不鸣传递信息。
【入霞山下又冻死了几个前来讨伐奴家的人类,他们不知奴家已有心爱之人,真可怜呢,白白送命啊】
“那这十年中,你不会再害人了。”
【自然,要不说还是鬼寿命长呢,无惨先生也不能晒太阳,和奴家绝配】
哪来的倒霉鬼被这老雪女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无惨?名字也怪不吉利。
风雪散去——
他看着刚煮热的暖汤此时已经被冻成了冰块,心情差了些。
心情差时,五十铃不鸣就喜欢搞迁怒。
他指使兔子式神唤醒阿傩。
“生时何必贪睡,死后自会长眠。”
不鸣抓紧时间教育他,顺带将冷汤放到阿傩腿前。
“这就是你今日的早饭,自己喝。”
幼童的脸上出现明显的呆滞。
紧接着,他将那碗汤拍翻了,汤汁撒在榻榻米上,连带身上也沾染上油渍。
这是个小失误,每个婴孩在懵懂喝奶的年纪里都会犯的小错误,阿傩四只小手撑着碗底,纯洁无辜。
气氛森冷下来,兔子式神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不鸣生气很可怕,会那火符烧它们。
阿傩沾着汤汁的那只手塞进嘴里含住,另外两只背在身后,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懵懂中,小兽般的直觉疯狂警报。
在五十铃不鸣发火的前一秒,阿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回不鸣的被窝。
五十铃不鸣:!
他的被窝!!!
“我只有这套褥子,洗了今晚大家都要光着睡!”五十铃不鸣咬牙切齿,“你滚去衣柜里睡。”
兔子式神见警报消除,蹦蹦跳跳的出来收拾,勤勤恳恳的洗衣,重新炖汤。
不鸣坐在堂下,研磨画符,如果看补见阿傩,他会更高兴。
阿傩见屋子内安全些,四手并用的爬出衣柜,先是坐在堂下歪着头看了会五十铃不鸣画符,觉得有些无聊,又爬远了。
不出三刻,不鸣的兔子式神急躁的叫唤。
“不鸣!不鸣!救命!!杀兔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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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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