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雪落纷飞，高低错落的屋檐和树枝被覆上一层白。
台阶上坐了个少年，双臂环抱，两腿伸曲随意，唇线紧抿，眼神晦暗不明。
屋檐下当值的侍卫凑近耳语，“都在门外坐一夜了，他准备干什么？”
“请罪吧，他昨晚不是，咳，抱得美人了吗，等会小姐睡醒出来，他肯定来个滑跪。”
“不对，我怎么看着他像是在生气呢，好像他才是被冒犯的那个。”
耳边有脚步声渐近，两个侍卫立即各归各位。
过安路过时凉凉地扫了他们一眼，往前去到沉筠姑姑身边。
两人互相见礼，沉筠开门见山，“过统领对那个孩子了解多少？”
她斜眸睨向台阶上的少年，目光不善。
过安斟酌一路，此时答话并不迟疑，“此人名为承影，原是往生门的杀手。”
“承影……”沉筠姑姑眯了眯眼，“过统领可知，二小姐曾经有过一把剑，便是那古剑承影。”
“知道。”
何止是曾经，前不久这把剑才被承影拿回来还给小姐，如今又被小姐借给他用。只是包了黑布，不出剑时无人知晓罢了。当然，就算是宝剑出鞘，也少有识货的人。
沉筠姑姑欲言又止，舌头拐了个弯，问：“他性情如何？为何要整日戴着面具？”
“性情不怎么好，孤僻阴冷。整日戴着面具，许是相貌丑陋，不愿以真容示人。”
听得此话，她悄悄松了口气，暗想：这样的人，二小姐是不会喜欢的。略微沉吟，对过安道：“还请过统领多帮忙留意他。”
有些事不能说的太多，若是传出去，本来什么都没有也要变成有点儿什么了。
从昨夜到今日，她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这事。
那小侍卫昨夜扶着主子的动作固然冒犯，可难道要因为男女大妨眼睁睁看主子摔倒吗？若是以这个名目罚了他，日后下人们都不敢扶了；可要是不罚，往后会不会有心怀不轨的人有样学样，故意钻空子？
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了，等二小姐醒来，让她自行处置吧。
过安应下，既然沉筠没再问，对于小姐和承影之间的的那份“大恩”，他并不打算开口。
女子名节事大，要是因为他的三言两语闹出是非，侯爷知道了，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丫鬟瞧见门口的承影，直觉危险，从旁边绕开，踏上回廊去喊人。
承影闭上了眼，只当没瞧见。
不一会儿，回廊上几个丫鬟端着洗漱用具陆续走来，因着另一边回廊里沉筠姑姑的身影，一举一动都很谨慎，见有个侍卫莫名在台阶下坐着，也不敢多看。
只是经过的时候，都感觉背脊泛凉。
承影耐心用手指敲着肘，等寒风携雪吹了三遭，丫鬟们进去又出来，捏碎一片雪，站起身来。
许青和坐在轮椅上揉着太阳穴，懊恼上庭琼露的后劲太大，忆起它的滋味，忍不住抿唇舔了下，却只尝到浅淡的醒酒汤的味道。
一出门，直晃晃对上一人，不禁微讶，“你怎么在这儿？”
承影的视线下落，定在她的唇间，闻言，莫名羞恼上头，“还不是你昨晚，你！你……”
看她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他简直气得不行，耳根却是悄悄红了，“你昨晚——你！你不记得了吗？”
许青和摇摇头，“不记得了，”她心中不安，除了枯柳医馆那次，还从未见过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于是慎重求解，“我昨晚做了什么？”
承影握紧了拳，恼恨不已，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喝醉了就做坏事，睡一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你……你怎么还不给我准假？”他现在急需发泄。
许青和眉头一松，原来是这事。
的确，他的伤已无碍，现在也已经到了京城。
“从后日开始吧，你需要几天，什么时候回来？”其实她还想问问他是要去杀谁，见他周身气息阴沉，犹豫间并未开口。
他有些不满，“为什么不是今日或明日？”
许青和目光诚挚，“为了答谢承影侍卫一路上的保护，我打算明日请他去吃猫儿巷的烤肉串和小馄饨。”
承影微怔，心中羞恼倏然淡了，方才处在扭曲和爆发边缘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变得平和，轮椅后紧绷许久的柳儿松下一口气，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可以。”他勉强答应，稍稍加快的心跳却在向他昭示着喜悦。
“一两天就能回来。”
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她面前。
沉筠姑姑见状，朝着二小姐的方向走过去，旁侧寒风袭掠，有人忽略她匆匆而过，去到门口。
认出是那个名叫侍墨的丫鬟，沉筠眉头一蹙，从长陵来的丫头，就是不懂规矩。
“小姐，奉国公府的新娘死了。”
“死了？”这才是成婚第二天，那个同自己一样年轻的姑娘怎么就没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尽，死前还留了一张纸，写着：此身已还父母恩。”
许青和惋惜不已。原来，她是不愿嫁的。
“二小姐。”
沉筠朝这边走过来，施礼后意味不明地瞥向侍墨。
侍墨有些莫名其妙，许青和给了个眼神，她反应过来，恭恭敬敬见礼，“沉筠姑姑。”
“嗯。”
还算有调教的余地。
“姑姑，昨夜之事，母亲知道了吗？”
许青和揉了揉太阳穴，一阵苦恼。
沉筠回话道：“自然是知道的，夫人说让您醒了就去见她。”
“那四妹妹的事，玉姨娘知道吗？”上庭琼露她喝了，得帮忙保密才行。
“二小姐放心，玉夫人和四小姐的事，该由她们自己处理。”
“那就好。”
要是让玉姨娘知道许司榕所谓的“夜游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忤逆，怕是要气狠了。
“走吧，去海棠林。”
她到的时候，崔敬仪正由梅夫人侍候着用午膳，让人给她盛了碗粥。
许青和敛气凝神，揣着忐忑一口一口把粥吃完。
饭罢，崔敬仪吩咐梅夫人，让她把府里所有的酒都收进库房里，免得孩子们不懂事，贪杯后疯醉不知。
梅夫人应下，告退前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表示并没有被安抚到。
侯府中最好酒、最离不开酒的莫过于许司楠，要让她知道母亲禁酒的由头是她，估计又要提着刀来砍她。
“过几日就是元宵了，京城又会热闹起来，宫里有宴，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会举办宴会，与亲友欢聚。”
母亲没有责怪她，反倒提起另外的事，看来昨夜醉酒的“罪行”可轻可重。
“我要带你们长姐进宫去，别家就去不了了，到时候，梅香会领着你和司楠去崔、萧、孟三家赴宴，你们代我把节礼送过去。”
“你初到京城，很多人都来不及认识，这些画像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记一记。”
话落的同时一招手，崔敬仪身边侍候的夏蝉姑姑带着两个丫鬟各抱一堆画，来到跟前。
柳儿和兰欣上前接过，有些抱不住。
许青和帮她们分担，随意打开几幅粗看，竟都是年轻男子的画像。
她心有所感，“母亲，这？”
崔敬仪直接挑明：“你已经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等父母选，不如自己先挑个合心合意的。拿回去好好看看。”
闻言，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早早准备好的那副画就在轮椅后，只恨她此刻还背着昨夜的疯醉之错，不能坦然地把“梦中情郎”拿出来作挡箭牌。
“去吧。邺京不比长陵，切记行事稳当，不可全然由着性子来。”
“……是。”
离了崔敬仪的住处，许青和去绵夫人那儿闲坐。
绵夫人找了两个丫鬟帮兰欣抱那些画，准备先送回水木阁，临走前，许青和实在不甘，拉着兰欣耳语交代一番，把那副“梦中情郎”的画像也给了她。
“听说你的武功很高？”
屏风后探出一张小脸，正是许司榛。
绵夫人轻柔地把她拉出来，“躲在后头做什么，来和你二姐姐说说话。”
隔着圆桌，许司榛在她对面坐下，挺直了上身，“你的武功真的很高吗？”
许青和点头，放下茶盏。
她并不知道在江湖武林之中自己能排上个什么名次，不过，既然她能在无数高手的连年刺杀中活到现在，还在百晓堂所谓的最难杀排行榜中高居前列，武功水平应该够得上“很高”这个词吧。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吗？”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腿，怀疑听错了，“五妹妹为什么不找其他人？”
*
承影回去后本来是打算补觉的，真躺在了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没想到她会记得他说过的话，没想到她一个侯府小姐会想吃陋巷中的食物，还是和他一起去。
其实他从未吃过猫儿巷的烤肉串和小馄饨，只闻过味道，在心里梦里向往过无数次。
猫儿巷还在吗？当年卖烤肉串和小馄饨的人还活着吗？还在他记忆中的地方做生意吗？
想到此，承影坐起身来，彻底没了补觉的想法。
不行，他得提前去看看，免得她明日的满心期待成了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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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梦中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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