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住上大屋,主人家好客,时常招待亲朋好友,客房摆着三张木床,他们今晚也不用再挤在一块儿了。
炭火烧得旺,谢倾嚣张道:“都说南方冬日阴冷,比北方更甚,我怎么觉得还行?挺暖和,我还有点热,都出汗了。”
宝诺倒是觉得冷。
山中长夜幽静,宝诺夜起,悄声下床,捧着蜡烛去茅房方便。
她睡得有点迷糊,回屋走到谢知易床边瞧两眼,总觉得他会冷,棉被不够厚,想了想,左看右看,三哥好像说他热?
正好,宝诺把谢倾的铺盖拿走,爬上谢知易的床,认认真真给他盖好,被角掖实。
次日清早,谢倾裹成粽子蜷在炭盆边,怨念极深地盯住宝诺。
“……”宝诺心虚,抠了抠鼻尖。
“行了。”谢知易轻咳一声:“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谢倾仍旧一瞬不瞬地盯死宝诺。
可怜他昨晚睡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大半夜,被子从身上滑走,不翼而飞,冷得他做噩梦掉进寒冰地狱。
“谢宝诺。”
“你、你说你热嘛……”她狡辩一下。
谢倾脸色更青:“寒冬腊月,我能热到哪儿去?你睡迷糊就不要乱跑乱动,大哥肉.体凡胎会冷,你心疼,三哥就不是人,是块石头啊?”
宝诺挠头。
谢司芙捧腹大笑。
谢倾白她一眼:“幸亏伍仁叔睡我旁边,否则我非冻死在床上,你们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谢司芙:“呸呸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谢知易牵宝诺出去,抱她上马车。
“等到了平安州安定下来,你可以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梳妆台,衣橱,小金库。”他似乎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上学堂,读书写字,结交新朋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听他这样讲,宝诺目光憧憬,迫不及待想要奔赴他描述的那个未来。
“还有,一直和哥哥在一块儿。”她补充最重要的这件事。
“好。”谢知易承诺:“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
宝诺相信了。
“等我学会写字,一定把你刚才的话记下来,签字画押,这样你就不能抵赖了。”
谢知易摇头轻笑:“有没有听过一诺千金?既是承诺,怎会轻易许下,又轻易抵赖呢。”
听上去很慎重。
宝诺便将这承诺慎重地揣在了心里。
——
“知易,不舒服吗?”
宝诺在马车上听见伍仁叔的话,赶忙撩开帘子问询:“哥哥,你不舒服?”
谢知易回头冲她笑笑,脸色苍白:“我没事。”
谢司芙揪住宝诺的衣裳将她逮回来:“坐好。你是不是紧张过度了?大哥身强力壮,比你高那么多,你把他当小鸡崽子护着呢?别惹人笑话。”
宝诺不在乎被人笑话,她只记着谢知易对她好,所以她也要加倍地对他好。
半晌,马车停在一间荒废的城隍庙前,他们收拾东西进去歇脚,顺便吃干粮充饥。
大伙儿盘腿围坐一圈,堆枯柴生火煮粥。
伍仁叔:“待会儿把饼放在锅盖上烤热了再吃。”
谢司芙:“好,交给我。”
宝诺见谢知易精神不大好,想起水囊里有酒,喝两口应该能让身体暖起来,于是立马去车上拿。
等她找到东西回到城隍庙,原本忙碌的伍仁叔和二姐三哥通通定在原地,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而盘腿静坐的谢知易也变了姿势,背靠石柱,两条长腿岔开,豪烈霸道的坐姿,手掌正用力按压青筋暴胀的额头。
“哥哥。”宝诺急忙来到他身旁,取下塞子,将水囊喂到他嘴边:“先喝酒暖一暖。”
另外三人屏息瞪大眼,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刚刚苏醒的谢随野浑身戾气极重,他失去意识前刚刚经历血腥厮杀,若非伍仁叔将他打晕带走,只怕早已死在宗门内斗的刀下,就如同他母亲那般。
这会儿醒来怎会有好脾气,连谢倾和谢司芙都不敢跟他说话。
谢随野眉头紧锁,看着莫名怼到脸上的水囊,抬手一把推开。
“干什么?”冷冽的语气显露他的恼怒,这毫无边界的触碰令他反感。
水囊落地,酒撒了出来。
宝诺愣怔,呆住:“哥哥,你怎么了?”
他用无比疏离的目光上下打量,心想这是哪儿来小孩,穿得毛茸茸,活像只兔子,瞧着只有六七岁,他最讨厌这个年纪的孩子,嫌烦。
“谁是你哥哥?”
那极度漠然的语调让宝诺呼吸瞬间消失,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小孩谁家的?”
伍仁叔和谢倾对视一眼,组织语言:“那个……”
宝诺紧紧攥住发颤的手,再次鼓起勇气开口,告诉他:“我是宝诺呀。”
“谁?”
“我,我是你的妹妹谢宝诺……”
听见这话,他扯起嘴角嗤道:“少乱攀扯,我几时多了个妹妹?”
宝诺大气也不出,惊恐地望着他。
伍仁叔走近,从后面握住小姑娘僵硬的肩膀,以示安抚。
“随野,这是你小姨的女儿,知易把她接过来了。”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身体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迅速瓦解。
谢随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张桌子,一条板凳。
“真会找麻烦。”他冷冷讥讽:“你娘不是放下豪言壮语和我们断绝往来么?既然如此,我与你自然也没什么关系,哪儿来的你回哪儿去吧。”
眼睛看不清东西,豆大的泪珠子不断滚落,她眼中熟悉的哥哥扭曲变形,比怪物还要可怕。巨大的冲击之下,宝诺溺水般张嘴着,仍在低声呢喃:“哥哥……”仿佛想要把他喊回来。
伍仁叔叹道:“随野,她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你让她上哪儿去?她爹死了,娘跑了,**岁的小孤女,你说她还能去哪儿?”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谢随野态度笃定强硬:“给她找一户人家,拿些银子寄养,尽快送走。”
……
以后有哥哥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
既是承诺,怎会轻易许下,又轻易抵赖呢?
……
言犹在耳。
宝诺不能呼吸,心脏四分五裂般抽痛,即便被周氏毒打也没这么痛过。
哥哥不会骗她。
这个人是谁?
一定是中邪,恶鬼上身。宝诺见过乡下驱邪,洒符水,抽鞭子,烧头发。
要把恶鬼赶走,哥哥才能回来。
她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愣着做什么?”谢随野打量伍仁叔、谢倾和谢司芙:“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没有人动,也没做声。
谢随野气笑了:“行,我现在就轰走她。”
说罢正欲起身,这时宝诺突然取下发簪,对准他的心口,用自己整个人的力量扑下去。
锐器刺破皮肉的痛楚令人不可置信,他抬起头,对上一双绝望的眼睛。
“把我哥哥还给我。”宝诺一字一句。
她不是个孩子吗?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宝诺拔出银簪,再次狠狠戳下去。
“把我哥哥还给我!!!”
“宝诺!”伍仁叔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抓住她。
谢司芙和谢倾看见这幕也如五雷轰顶般愕然:“老四!”
宝诺满手是血,簪子掉了,她便扯住他的衣裳不放。
“你这个假货!恶鬼!我要杀了你!把我哥还回来!!啊——”
谢随野胸膛晕开鲜红血水,他瘫坐在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崩溃发狂的小姑娘。
这么烈的性子,这么硬的脾气,原来是他看走了眼,她根本就是披着兔子皮囊,实则长了尖牙利爪的野兽。
想起来了,三年前母亲带他去探望家道中落的小姨,那两日是谢知易与她相处,必定有了些交情,临走时谢随野醒来,听见小姨和小姨父在吵架,而这个表妹充耳不闻,只顾给他塞果子和蜜饯。
“哥哥,路上带着吃。”她眨眨漂亮的杏眼:“记着我们的约定,别忘啦。”
约定什么了?谢知易背着他跟人约定什么了?!
他莫名其妙懒得搭理,只觉得屋里吵架的两公婆异常讨嫌。
马车慢慢走远,小表妹仍站在田边挥手,一条小黄狗围着她转,和她一样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彼时谢昭颜叹气:“可怜宝诺,不知将来怎么个命数,我看不如回去和你爹商量,等到合适的时间把她接到我们家去……”
转念想想却又摇头:“算了,你小姨那个性子,宁可让女儿忍饥挨饿也断不可能让我带走。”
谢随野没太明白这话,问:“为何?她那么舍不得女儿?”
“不是舍不得,而是要面子,不想被我压一头。”
谢随野不懂怎么会有这种母亲,嗤道:“那她爹呢?”
“文淮彬?呵,窝囊废一个,更指望不上了。但愿宝诺自个儿争气,平安长大,别被父母耽误一生才好。”
话虽如此,母亲却仿佛已经预料到宝诺的命运,所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大概很难挣脱血脉枷锁,去争一个广阔天地了。
母亲更不可能想到,她怜悯的这个外甥女,有朝一日会往她儿子身上戳两个血窟窿,那狠劲儿啊,恨不得把他当场戳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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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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