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爷和裴夫人看着桌上的大漆螺钿马鞍,听完李婆子的描述,浑身僵硬,半晌说不出话。
“岂有此理……”裴夫人气得几乎发笑:“谢家怎敢如此猖狂?!”
裴老爷仔细端详马鞍,不由琢磨:“这等精妙繁复的工艺,至少需要半年才能打造完成,那谢氏姊妹究竟什么来头?”
裴夫人道:“不就经营一间客栈么。”
裴老爷拧眉思忖:“客栈能有多少流水,又是西域金马,又是大漆螺钿,贵倒在其次,那西域金马纵然有钱也买不到,谢掌柜才多大年纪,竟有如此门路?”
裴夫人闻言也静下来:“对呀,他们非本地人,也不知籍贯何处,兄妹四个仿佛无父无母,太奇怪了。”
裴老爷冷哼:“背景成谜,却说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几句话便煽动民心,这个谢掌柜不简单呐。”
裴夫人盯着马鞍:“这是送来显摆还是故意恶心我们?”
“警告吧。我看你以后还是少招惹谢家。”
“怎么是我招惹他们?”裴夫人冤得很:“分明是你那个攀上枝头的妹妹指使我干脏活儿……呵,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想必她这会儿正在府里发脾气呢。”
“她要有脑子就不该把事情闹大,人家都抓着孝期做文章了。”裴老爷起身拍拍衣裳:“阿度呢,叫他随我去甄府走一趟。”
“做什么?”裴夫人跟着起身。
“左右不过是姝华那点儿皮肉伤,让阿度把她哄好,大事化小,赶紧翻篇吧。”
裴夫人亦步亦趋送到廊下:“老爷还得嘱咐阿度,谢家丫头来路不明,趁早断干净,省得日后出事连累我们。”
“知道了。”
……
宝诺这回闯祸没有挨骂,倒是超出预料。
她闷头想了一夜,脑中不断浮现谢随野说的那些话,在维护谢家和多宝客栈这方面,兄妹四个从来一致,矛头只会冲着外人。
若非如此,他决计不会说出“我妹妹”、“我们老四”、“我家小妹”这种亲切的话。
大多时候他喊她全名,疏离的语调就像喊一张桌子凳子。
有几次他吃醉酒,心情愉悦,便会叫她“宝儿”,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宝诺觉得非常恐怖,宁可他正常一点,做回凶恶冷峻的本色。
就这么胡思乱想一宿,次日宝诺去看踏雪,小心翼翼给它擦药。
“还疼不疼?你忍着点儿,别害怕,我手很轻的。”
“等天气暖和了,带你去河边玩水。”
“我保证不会再让人欺负你,昨儿是个意外。”
……
谢随野走到马厩,看见宝诺在棚下叽里咕噜和踏雪说话,嘴巴喋喋不休,好像它真能听懂似的。
“你瞧着比踏雪更需要吃药。”
谢随野牵出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轻巧地翻身骑了上去。
宝诺没做声。
“过来。”他忽然发出命令。
什么意思?宝诺心中纳罕,放下膏药走到黑马左侧。
“坐上来。”谢随野说。
宝诺仰头便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下颌线条清晰,瘦削得没有一寸多余的肉,仿佛最尖锐的刀刃雕刻而成。他鼻梁很高,眉目深邃,眼尾长而上翘,看人的时候相当嚣张。
比如此刻。
“没听见我说话么?”
谢随野还有一张生动的嘴唇,只需从嘴角上扬或下撇就能判断他的心情。
整个五官,整个人都像随时会发动攻击的野兽,危险气息如同与生俱来。
宝诺仰头询问:“干什么?”
“出城,教你骑马。”他浓黑的睫毛在瞳孔投下阴影,表情露出几分讥诮:“该不会上不来吧?”
宝诺犹豫要不要拒绝。
谢随野拍拍马鞍,示意她的位子在前面。
太高了,比踏雪还要高。
宝诺扭头打算去搬一张脚凳。
刚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衣裳突然勒着脖子,她感觉双脚离地,身体悠悠荡荡升腾,眨眼间便歪坐到了马背上。
发生了什么……
谢随野把她拎上来了?
“真替踏雪担心。”他悠然揶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能扛住你的马也不多了。”
这是嘲讽她重?
宝诺胳膊抵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一时没缓过神,还在庆幸冬天穿得厚,否则被他揪住领子拎起来,衣裳岂不是会撕裂?
“想什么呢?”谢随野用皮鞭敲敲她的腿,不太客气:“你这坐姿是要荡秋千吗?”
马背上的空间过于局促,宝诺笨拙地抬起右脚绕过马头,跨坐稳当,扶好马鞍。
“给你三天时间掌握基础,学不会趁早放弃。”他这么说。
宝诺:“那也得看教的人水平如何。”
谢随野垂眸瞥她乌黑的头发,午后阳光肆意洒落,耳朵边上的小绒毛若隐若现。
他踢踢马肚子,一路出了城,来到河边宽敞的空地。
宝诺脸色不太好,用手顺着胸口,屏住呼吸。
谢随野跳下马,打量周围:“就在这儿吧。”
“等等……”宝诺轻声说:“先让我下去。”
“为什么?”他的语气不似询问,而像拒绝。
宝诺没有多费口舌,自个儿抱住马脖子慢慢往下挪。
谢随野见她一意孤行,费劲巴拉地,右脚够不着地,也不知怎么个意思,于是随手托了把:“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你就这点儿能耐?”
宝诺终于踩着地面,耳朵嗡鸣,顾不上和他说话,胃部翻涌,晕眩异常,她额头顶住他胸膛,“哇”一声,猛地呕吐不止。
谢随野石化僵硬。
宝诺吐得鼻涕眼泪直流,感觉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以后才缓过劲,稍微舒服了点儿。
谢随野今天穿的新袍子。
“我……”宝诺后退两步,没敢细看他的脸:“中午吃多了,还没消食,方才坐在马上一直颠,全给颠出来……”
谢随野深呼吸,攥拳的手有些抖。
宝诺垂头嘀咕:“我去洗把脸。”
说完也没管他,自顾走到河边掬水漱口,又搓帕子把脸擦干净。冬天水冷,好在她月信已过,大太阳挂在天上,晒得浑身暖和,清水洗完,头脑也精神不少。
宝诺回身,看见谢随野扯掉腰间玉带丢到地上,外面的袍子脱了,有多远扔多远。
他脸色阴沉,压制着怒火与烦躁,大步走来,一把扣住宝诺的胳膊,将她拽到黑马跟前。
“上去。”
命令般的两个字,不容置喙。
宝诺深知他的脾气,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她闷不吭声爬上马背。
谢随野认真做起事来要求非常高,倘若他给人当师傅,定是最严厉、最不讲情面的那个。
宝诺对着他的臭脸一刻也不敢松懈,足足在马背上待了两三个时辰,夕阳快落尽才结束今日的教学,精疲力尽回家。
她以为谢随野心血来潮玩一把,被吐个满身,必定心情糟透,不会再管她。谁知翌日竟又抓她去郊外继续锤炼。
没记错的话,他分明宣称只给三天时间,可似乎转头就忘了,第四天、第五天照常拎她出门。
密集的训练下,宝诺酸痛的肌肉和饱经摧残的骨头架子逐渐适应,谢随野对她的监督也逐渐松懈,要么去远处凉亭睡大觉,要么带了零嘴吃独食,不分给她。
这天傍晚,倦鸟归林,宝诺后背出了一层绵密的汗,内衫贴着皮肤,鬓角头发丝里也往外冒着热气。眺望西边蔓延的晚霞,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了。
宝诺勒缰绳调转马头,沿着白绒绒摇曳的大片芦苇朝冬青树走。
谢随野靠在树下打盹儿,酒囊搁在一旁,闭着眼,面色微醺。
宝诺踢踢马肚子上前,喊他一声。
起风了,枝叶沙沙作响。
谢随野转醒,直起背,低头揉了揉眼睛。
宝诺说:“走吧,天很快要黑了。”
他抬头望去,表情还有些茫然。
冬青树上长满一簇簇小红果,被风骚扰,不时地往下掉,正好砸中谢随野脑袋,他冷不丁一惊,微微瑟缩了一下,双眼眯起。
这人真是俊美得有些离谱。
宝诺挪开视线。
马儿原地踱了两步。
谢随野站起身拍拍衣衫:“明天不能陪你了,费我这些时日,正经活儿一件没干。”
年下有什么正经活?宝诺心想,还不是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让个地儿。”
他跃上来,那么大个人,像堵墙似的抵住她的后背,些微酒气散漫,强势而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拿走缰绳。方才还自由自在的宝诺一下被困于方寸之间,失去掌控黑马的权力,只好扶着马鞍。
“咕咕。”
肚子忽然叫起来,宝诺赶忙捂住。距离午饭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饿是很合理的。
但她就是不想让后面的人听见,否则又得挨一顿讥讽。
回城内,经过人烟稠密的北市集,马儿停在街边小摊前,小贩夫妇才刚出摊,炉子刚烧热,冒出腾腾白气。
谢随野:“老板,来两个藕夹子。”
“好嘞好嘞,马上。”
宝诺正纳罕,又听见他说:“两个都给你,够吃吧?”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
“可是家里晚饭应该也做好了。”
谢随野“哦”了声:“说的也对,那就不买了吧。”
老板正往油锅里下藕夹,听见这话一怔,茫然又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宝诺倒吸凉气,手肘猛地往后杵了他一下,赶忙解释:“他说笑的,我们要二十个藕夹!”
“嘶。”肋骨吃痛,谢随野有点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梢,停顿片刻:“你打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