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的目光抬起,穿过洞开的教室门,望向外面那片被大雨彻底模糊的世界。
雨幕如织,白茫茫一片。
那个黑色的、在暴雨中狂奔的身影,已经跑到了操场的边缘,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快速移动的小点。像一头倔强的、被雨水打湿翅膀却依旧奋力奔跑的孤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狼狈和决绝,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和远处灰暗的楼宇之间,消失不见。
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天地间。
谢临松握着伞柄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他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伞下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沉默地站在伞下,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门外的风雨喧嚣。
过了许久,久到教室里最后几个磨蹭的学生也撑着伞或顶着书包冲进了雨里,走廊彻底空寂下来。
谢临松才终于动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度,蹭过自己左眼角下方那颗痣的位置。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缓。
蹭完痣,他收回了目光。
然后,他握着那把深蓝色的伞,抬步,走入了门外的滂沱大雨之中。
伞面稳稳地撑在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他的脚步依旧平稳,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抵着下巴,走向那片灰蒙的、通往破旧筒子楼的方向。深蓝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在茫茫雨幕中,沉默地前行。
***
许烬野一路狂奔回家。
冰冷的雨水早就把他浇了个透心凉,卫衣和牛仔裤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沉得像灌了铅。头发一绺绺地黏在额角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水。他冲进熟悉的单元门,楼道里那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他身上浓重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他哆嗦着掏出钥匙,手冻得有点僵,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嚓!”
门开了,一股熟悉又带着点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甩掉湿透的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三下五除二扒掉身上湿透的卫衣和T恤,露出精瘦却因为寒冷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上身。湿透的牛仔裤也被他胡乱褪下,扔在地上。
顾不上擦干,他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浇在头上、身上,激得他牙齿咯咯打战。他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自来水稍微冲掉了一点雨水的黏腻感,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气。
他扯过一条半旧的毛巾,粗暴地擦着头发和身体。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发红。擦到右耳时,指尖触到那枚冰凉的银质耳钉,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擦过去。
操!他暗骂一声,不知道在骂谁。擦完,他把湿毛巾随手一扔,套上一条干爽的旧运动裤和一件领口有点松垮的灰色长袖T恤。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是淋了雨加上没吃晚饭。他烦躁地揉了揉胃部,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前,想找点吃的。桌子上除了那盒白色胃药,空空如也。他昨晚买的几个便宜馒头,早就吃完了。
他拉开抽屉,里面也空荡荡的。兜里?更是一毛钱不剩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空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坐到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椅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滴在桌面上,形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冷。饿。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和……后悔?
后悔把伞给了那个冰疙瘩?
还是后悔自己像个傻逼一样淋雨跑回来?
或者……是别的什么?
右耳的耳钉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蓝眼睛里全是烦躁。他一把抓起桌上那盒胃药,粗暴地倒出两片,连水都没找,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像只困兽。最后,他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床带着潮气的薄被里,用被子裹紧自己,蜷缩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哗哗地敲打着玻璃窗。屋子里又冷又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一点昏黄模糊的光线。
许烬野闭着眼,试图睡觉,用睡眠来对抗寒冷、饥饿和心里那团乱麻。但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停不下来。
谢临松惊愕的眼神……
那把被硬塞过去的深蓝色新伞……
自己像落汤鸡一样在暴雨里狂奔的狼狈样子……
还有那扇该死的、锈迹斑斑的绿漆铁门……
操!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到门外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
许烬野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
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是错觉?
还是……隔壁李奶奶又给他塞东西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冰凉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心。他凑近猫眼。
老式的猫眼视野狭窄又模糊。昏暗的楼道里,空无一人。
他皱了下眉,轻轻拧开门锁,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
一股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门口的水泥地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吃的。
是那把深蓝色的伞。
折叠得整整齐齐,簇新的伞布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伞柄上系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好像是钱?
许烬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飞快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弯腰,一把抓起伞和那张折好的纸。触手冰凉。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
伞确实是他的那把,叠得一丝不苟,连伞带都系得规规矩矩。只是伞布摸上去带着室外雨水的微凉湿气。
他展开那张折好的纸。
是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平平整整。
纸币下面,还压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字迹工整,锋利,像印刷体,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简洁。
**“伞钱。谢。”**
许烬野盯着那三个字,还有那张十块钱的纸币,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伞钱?
谢?
操!
一股巨大的、被羞辱般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比昨天被无视、比被那道目光看穿时更甚!
这他妈算什么?!
划清界限?!
两不相欠?!
他许烬野送出去的东西,是让你他妈拿钱来买的吗?!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握着伞和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白。那把簇新的伞和那张平整的十块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猛地扬起手,想把伞和钱狠狠砸在地上!想冲出去对着空荡荡的楼道破口大骂!
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他看到了那张纸条上最后一个字。
**“谢。”**
一个谢字。
一个他认识谢临松以来,听他说过、或者看到过的,最完整、也最冰冷的字眼。
像一块冰,砸在他滚烫的怒火上,发出刺耳的“嗤”声。
许烬野举着手臂,僵在昏暗的门后。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滴在脖颈上,冰凉。胃里的绞痛似乎又开始隐隐发作。
他看着手里那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伞,那张平平整整的十块钱,还有那张写着冰冷三个字的小纸条。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被彻底推开、被冰冷地划清界限的尖锐刺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茫然。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那把伞和那张十块钱,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两块烫手又冰冷的石头。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哗哗哗……声音单调而冰冷,填满了这间狭小、潮湿、又空荡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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