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脏

大巴车在老旧汽车站“嗤”一声停下,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终于喘匀了气。车门打开,混杂着汽油味、汗味和廉价香水味的空气涌进来,瞬间冲散了车厢里那点残留的、带着体温的静谧。

“到了到了!快下车!” 易染第一个蹦起来,拖着行李嗷嗷叫。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呼啦啦往下涌。

许烬野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爱琴海蓝的瞳孔里还蒙着一层睡意,额角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谢临松肩骨硌的)。他茫然地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脑袋正稳稳当当地搁在谢临松肩膀上,耳机里早已没了音乐,只剩电流的嘶嘶声。

操。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动作幅度太大,后脑勺“咚”地撞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疼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气,瞬间清醒。

谢临松的肩膀骤然一轻。他深黑色的眼眸转向许烬野,看着他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蠢样,左眼角下方的小痣没什么变化,但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毫米?快得像错觉。

“看屁看!” 许烬野恼羞成怒,恶声恶气地低吼,一把扯下缠成麻花的耳机线塞进口袋,抓起脚边瘪瘪的行李包,逃也似的挤开人群冲下车。晚风吹在发烫的耳根上,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凉意。

谢临松没说话,拎起自己的包(比许烬野的鼓很多),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道如影随形的黑色影子。

跟易染路亭逸在车站口潦草告别(易染挤眉弄眼,路亭逸欲言又止),两人一前一后,融入了城市黄昏的人流。

筒子楼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灰色积木,矗立在城市喧嚣的边缘。楼道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油烟味、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隐约的饭菜香。楼梯狭窄陡峭,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斑驳的墙壁和堆放在角落的杂物。

许烬野家在四楼。他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捅开那扇漆皮剥落的老旧铁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淡淡樟脑丸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许烬野母亲留下的老房子,小小的单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靠墙,一张旧书桌堆着画具和电脑零件,一个简易衣柜,墙角摞着几个纸箱。唯一鲜亮的颜色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许烬野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行李包往地上一丢,发出一声闷响。他看也没看身后跟进来的谢临松,径直扑向那张窄小的单人床,把自己像块破抹布一样摔了上去,脸深深埋进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枕头里,发出一声解脱般的、长长的叹息。

“操…累死了…” 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老子终于回家了”的归属感。

谢临松反手关上铁门,隔绝了楼道里隐约的电视声和小孩哭闹。他放下自己鼓囊囊的行李包,深黑色的眼眸扫过这间熟悉又狭窄的小屋,最后落在床上那团“破抹布”上。

他没说话,也没去开灯。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蒙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走到许烬野丢在地上的行李包前,蹲下身。拉链被粗暴地拉开,露出里面胡乱塞着的、散发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迷彩作训服、皱巴巴的T恤、还有几包没吃完的苏打饼干。

谢临松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他把脏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深色浅色分开,虽然总共也没几件)。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军人般的条理。他拿起那件前襟有着大片暗红色泪痕(已经干涸发硬)的迷彩服,指尖在上面停顿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把它单独放到一边。

他又从包里翻出许烬野那个缠着胶带的旧耳机,捋顺线,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然后是那几包苏打饼干,被他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台绿萝旁边(唯一干燥通风的地方)。

最后,他从自己那个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饭盒(显然是基地顺的),还有几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同上)。

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屋内陷入昏暗。他走到床边。

许烬野还维持着趴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绵长,像是又睡着了。卫衣帽子被他蹭得歪在一边,露出蓝黑色碎发下白皙的后颈和一小截线条清晰的锁骨。

谢临松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俯下身——

一只手伸向许烬野的腰间。

许烬野其实没完全睡着,只是累得不想动。感觉到腰侧的动静,他身体瞬间绷紧,睡意全无,猛地翻身坐起,爱琴海蓝的瞳孔在昏暗中警惕地瞪着谢临松:“操!哑巴!你干嘛?!”

谢临松的动作顿在半空。他手里拿着许烬野那双沾满煤渣和尘土的旧球鞋(刚才趁他趴着时脱的)。他看着许烬野炸毛的样子,深黑色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只是把那双脏鞋往旁边地上一放,言简意赅:

“**脏。**”

意思是,鞋脏,别弄脏床。

许烬野:“……” 他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丫子,再看看地上那双被嫌弃的鞋,又看看谢临松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骂了一句:“…事儿逼!” 身体却诚实地往后缩了缩,把脚丫子也缩回了床上。

谢临松没理他。他转身走到墙角,拿起一个塑料盆,又拿起窗台上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饭盒,转身出了门。门轻轻带上,隔绝了许烬野不爽的视线。

筒子楼的公共水房在走廊尽头。哗哗的水声和邻居大妈洗菜的聊天声隐约传来。

许烬野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胃里空空的,但没什么食欲。下午大巴上靠着谢临松肩膀睡着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烫。他烦躁地把脸埋进膝盖。

操!

他低低骂了一句,心里那点别扭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搅成一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卫衣胸前的内袋——那张写着“别动凉”的纸条硬硬的还在。指尖划过纸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带着命令感的笔迹。

水声停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谢临松端着半盆清水回来,饭盒里装着大半盒热水,正冒着袅袅热气。他把盆放在地上,饭盒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

然后,他拿起窗台上一包湿纸巾,撕开包装,抽出一张。走到床边,极其自然地俯身,一手托起许烬野光着的脚踝。

“我操!” 许烬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回缩脚,“谢临松!你他妈有病啊?!老子自己会洗!”

谢临松没松手。他攥着许烬野的脚踝,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坚持。深黑色的眼眸抬起,平静地看着许烬野炸毛的脸,声音低沉:

“**脏。**” 还是那个字。

许烬野被他看得一阵气闷,想踹人又觉得太幼稚。他瞪着谢临松,看着他拿着湿纸巾的手,再看看自己脚底板确实沾着的黑灰……操!他自暴自弃地别开脸,不再挣扎,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点!烦死了!”

谢临松没说话,低下头。他用那张带着清凉湿意的纸巾,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许烬野脚底沾的煤渣和灰尘。从脚心到脚趾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力道很轻,有点痒。

温热的湿意和微痒的触感从脚底板传来,像细小的电流窜过脊椎。许烬野身体僵硬,脚趾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脖颈。他死死盯着斑驳的墙壁,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花。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

同样的流程。

沉默。只有湿纸巾摩擦皮肤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昏暗的小屋里交织。

许烬野感觉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谢临松微凉的指尖偶尔擦过他脚踝的皮肤,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他烦躁地想:这哑巴是不是有洁癖?还是…单纯就他妈爱管老子?

终于擦完了。

谢临松松开手,把用过的湿纸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他又拿起饭盒,把里面温热的清水倒进盆里一些,试了试水温,然后端到许烬野脚边。

“**泡。**” 又是一个指令。

许烬野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再看看自己光溜溜、干干净净的脚丫子,彻底没了脾气。他认命般地、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别扭,把双脚慢慢浸入温热的水中。

恰到好处的暖意瞬间包裹了酸胀的脚踝和小腿,舒服得让他差点哼出声。他赶紧闭上嘴,把脸扭向窗外越来越深的暮色。

谢临松看着他泡上脚,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许烬野那个瘪瘪的行李包,把里面剩下的东西——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谢临松叠好放进去的)、一本卷了边的漫画书、还有几根铅笔——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

然后,他拿起自己带回来的那件前襟有泪痕的迷彩服,走到墙角一个旧脸盆旁,倒上清水,又从一个写着“雕牌”的肥皂盒里抠了点肥皂碎屑,沉默地开始搓洗那块暗红色的污渍。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很认真。

昏暗的灯光下(谢临松不知何时打开了书桌上那盏小台灯),他高大的身影微微弓着,肩膀的线条在洗衣服的动作中起伏。搓洗的声音和水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许烬野泡着脚,暖意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心底最后那点烦躁。他看着谢临松沉默洗衣服的背影,看着他专注搓揉那块污渍的侧脸,看着他左眼角下方那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小痣……

口袋里的纸条贴着胸口,带着温热的体温。

脚泡在温水里,暖得发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肥皂水味和谢临松身上传来的、干净又冷冽的气息。

许烬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爱琴海蓝的瞳孔被长长的睫毛覆盖。嘴角那点惯常的、不耐烦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细微地、放松地……向上弯了一下。

腰间的皮带断了,换成了绳子。

筒子楼依旧破旧狭窄。

但那个沉默地为他擦脚、洗衣服、写着“别动凉”纸条的身影,用最强势也最笨拙的方式,把“我养”这三个字,变成了这间冰冷小屋里,最滚烫、最不容置疑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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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字沉默
连载中林鹤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