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挨住师兄的逼问。
宁晚雪见过师兄问老五把酒放在哪里。
说实话,只有师兄自己认为那是在询问。
他直接了当跟老五说:“你为什么把酒放在那个地方。”
那脸色,那语气,老五差点没当场吓出尾巴,他结结巴巴说:“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藏了酒?”
宁晚雪已经看见了结局,惨不忍睹地移开视线。
师兄冷冷道:“你想过后果没有。”
老五慌得叫起来:“观星台又没有珍籍也没有灵兽,而且我放得很高,就算是路过的弟子也不会看见。绝不会出事的。”
师兄说:“知道了,晚雪,与我一起去搬酒。”
更多时候,师兄只要说一两个关键词,被询问的人就会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师兄从未有问不出答案的时候。
但宁晚雪觉得,如果他心里已有答案,却还是要逼问出对方的回答,就算是萧竹月,也太……
太过分了。
好在,他现在还有拒绝的余地。
慢慢后退了一步,他远离了那阵浓烈的血气,才觉得自己能够喘过一口气来。
抗拒的姿态太明显,萧竹月面无表情地站着,不言不语,也不做任何举动,仿佛就这么放过了他。
他现在于外表上完全恢复了师兄的样子,比宁晚雪还高一些,但身躯要比记忆中消瘦了不少。
他不知道这个躯体是按照什么规则长成的,但却不由得想到,当初师兄赶走了所有能帮上他的人,独自支撑虚衡山,又要尽心谋划一个庞大的计划。就算能做到这一切,应该也是很累的。
宁晚雪那时候在养伤,身体虽然有伤痛,可并不费神,日子过得平静到无聊。而同时的师兄又是处于怎样的刀光剑影之中呢?
那样耗费自己的精力心血,想必也会清减到这个程度。
他想得出神,听见萧竹月问:“你害怕什么?”
“不是在怕你。”宁晚雪说。
萧竹月没答话,他知道宁晚雪还没说完。
但他迟迟不见下文,于是萧竹月道:“如果你在编借口,那也不必了,我虽然不喜欢别人不说实话,但更不想听谎话。”
那话听起来如同威胁,尤其他的嗓音冰冷而暗哑,令人想起当年师兄冷酷的表情。
宁晚雪听出了一点赌气的成分,因此有点想笑,但他最后忍住了,道:“我只是在组织语言,这种事……这种话……”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将它宣之出口。”
“倘若我一定要听呢?”
萧竹月低下头,他的双瞳漆黑,唇抿成一把薄薄的小刀,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冷厉神色。
宁晚雪躲避一般移开了视线,过了一会儿,拉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展开,现出那一块斑驳的痕迹。
分明是全新的躯体,却依然留着被火灼烧过的痕迹,仿佛被抽出的那部分魂魄也记得那种痛苦,并将它带到了新的身体上来。
他下定决心一般,说道:“跟我去幻境。”
宁晚雪已经很久没有动用幻境了,那只是给初入修道的弟子稳固道心的工具,充其量被师兄物尽其用,将他丢进去面对各种绝境,磨练医术。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把萧竹月丢进去了。
华胥幻境,不仅能模拟试炼者心中最恐惧的场景,也能重现记忆中想要复现的画面。
宁晚雪对他说:“你有想要得到解答的问题,便在这里提出,我会给你我的答案。”
其实这个方法十分无由头,以至于像极了敷衍,萧竹月却没有提出一个字的质疑,他顺从地进去了幻境,宁晚雪等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意识也沉入进去。
那幻境会虚化一切无关紧要的背景,进入试炼的人一时半会不会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在现实——但这种把戏只能骗骗初学者,宁晚雪这个层次已经无法被迷惑。
萧竹月也是同样。
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地放松自己的精神,越是心性坚定的人越是难以进入状态,这需要一段时间。
宁晚雪考虑到这一点,才会等上许久。
但他还是估算错了时间,当他进入萧竹月的幻境中时,那场景已经开始了。
他看见自己躺在地上,腰腹间漫开大量的血,他的表情虚弱而凶狠,宛若一头走入困境、仍不肯认输的凶兽。
果然是这一天。
他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恍神片刻,去看那道多年以来,只存在于他想像之中的身影。
这一回那不是一道虚幻的影子。
师兄就站在他面前,负剑而立,脊背笔直,看起来冰冷、安静、毫不动摇。
他的发带鲜妍如血,映着宁晚雪身下漫开的血,是这方惨白世界中最刺目的两点颜色。
宁晚雪感到一阵眩晕,这其实是进入他人幻境中的常态,虚弱也是正常的。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会放狠话,而师兄会把他扔下山。
但他不会让这件事重复了,否则只是重现了当时的梦魇。
宁晚雪迈出那一步,从师兄背后,将他紧紧抱住了。
与此同时,地上那虚弱的自己也瞬间消散。
师兄想也不想,反手一剑挥来——那是武者的本能,宁晚雪贸然贴近了他。对幻境中的师兄来说,现在正是生死之战的关头,他这个举动相当于在找死。
但在被剑戳死之前,他开口:“如果你把我弄死了,这辈子也别想从我口中听到你想要的答案。”
剑锋停在他颈侧,锋锐的剑气已经划开了一点皮肤,但此处并非现世,他不在乎。
师兄的剑依然停留在他的脖子上,危险地抵着他的要害。
他的手非常稳,声音也几乎没有波动。
“你在耍什么把戏。”
宁晚雪没有回答。
他知道师兄不需要回答,他会自己思考现在的局面。而他的杀气也正在一点一点蛰伏下来。
直到他终于将九绝放下来,那几乎嵌进皮肉的锋芒撤走了,宁晚雪抬起头来,脸颊蹭到了冰凉的发带。
“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师兄将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他功体冰寒无比,身体也十分冰冷,可在这幻境之中,师兄是温暖的,他的体温传递到了宁晚雪手上,“但你不属于现在。”
顿了顿,他说:“我应该也不属于这里。”
宁晚雪微笑起来,他知道师兄会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但他反应过来的速度仍是超出了他的想像。
师兄捉着他的手,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死了,对不对?”他平静地说,好像在讲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不然你不可能原谅我。”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宁晚雪说,“何来原谅之说?”
师兄盯着他,他的双瞳漆黑,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去。宁晚雪曾经惧怕与这样的眼睛对视,但现在他觉得,能再一次看见它,真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他说得很慢,因为要一边思考,幸好师兄虽然面色冰冷,却出乎意料地充满了耐心,“但我从来没恨过你,即使在最愤怒的时候,也有一个声音提醒我,说……”
他停了一下,好像又变回了一个胆怯的小孩,很想把自己缩起来。但师兄制止了他的一切动作,他抓着宁晚雪,霜雪般的气势充满了压迫感,活像是在严刑逼供。
“我不想离开师兄,”他终于说道,“想站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背叛你,离开你,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想说——”
他伏在冰冷的地面,身上被划出一道大口子,鲜血流了满地,还被九绝所指。
师兄剑指着他,清清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想求饶,想留下来,想让师兄再带着他,无论是生是死,都带着他。
除那之外,他还有话要说,他本想说我心悦师兄,但这句话太浅薄了,太轻浮了,无法表达出他的感情,他的决心。于是他又想说,动手吧,你的路上终究少不了鲜血与牺牲,而我早已愿将一切献与你。
但他最终没说出口,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感情可以如此丰富,竟全然无法压制,他用心说出的一字一句,都难免会带上那种感情。
偏偏这种感情,他不敢让师兄知道一丝一毫。
那些与师兄为敌的日子里,他一边对付师兄,一边还抱着一点期望,想听师兄的挽留。
但他同时也无比清醒地知道,师兄不可能留下他的,他给所有人都安排了应该在的地方,谁都不能破坏他的布局。
他布局里,从未考虑在身边为宁晚雪留下一个位置。
于是他想,我不能让师兄发现我的心思。
那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从未想过宣之于口的东西。他自意识到这个秘密以来便小心隐藏着,因为它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却真正能毁了自己。
作为师弟,被发现了不过一两句训斥或者嘲讽。
但作为敌人,只要师兄知道了这个秘密,无论那场决斗的结果如何,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怀着决不能将它交出的心思,即使在命悬一线的时刻,都宁可怒骂并诅咒,用愤怒掩盖了那些情绪。
师兄安静地承受着他的戾气,面容毫无波澜,一点也看不出受到了触动。
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幕会成为师兄的执念,以至变成敌人拿捏他的弱点呢。
正如他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将这个秘密亲口告诉师兄的这一天。
指尖抚过他的眼角,师兄轻声说:“为什么道歉。”
“再来一次,我的言语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师兄说:“说了,是你的失败,不说,是我的遗憾,此事两难全,你已经做得很好。”
宁晚雪说:“但我让这个遗憾成为了师兄的弱点。”
师兄道:“现在我已没有弱点。”
这一章卡得死去活来
该死的为什么要有感情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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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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