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师尊曾叫嵇长青来静室。
初鸣峰隐于群山之间,层云之上,寻常人不可踏足。全门派由数十余个小山峰环绕而立,空荡处云海不散,附有连桥。其内建筑古朴雅致,不知何年建成,似乎历史悠久。
至于正门,初鸣峰并无石碑等物来标明领地,但有一样修剑者绝不能忽视的事物处于正东山峰之顶——三柄交错相插的古剑。
古云:剑心大成者入圣。剑圣之剑千年不折,余威震天憾地。这三柄古剑代表着曾经有三位剑圣出于此门,而如今的天下第一门也不过只出过两位圣者。这个其貌不扬的小门派到底来历为何?但至少对嵇长青来说,在机缘巧合拜入初鸣峰之前,从未听闻世间门派中有这一个名字。
静室是师尊所居,在初鸣峰偏东,是一座肃穆端正的三层塔。
塔内有一种独特的冷香,嵇长青每次踏进,便不禁心神安定下来。
师尊照例只露出纯白衣摆的一角,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嵇长青只看见一抹高挑修长的身影立于屏风后,长发铺地,执卷而读。
“你师弟也到了该铸剑的时候。”师尊浅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就陪他去人间走一趟吧。”
“是。”嵇长青道。
“可有不便?”
“没有,只是……”嵇长青犹豫道,“我以为您不会让我下山……”
静室内安静片刻,冷香袅袅,明光透过雕窗,嵇长青余光瞥见屏风后的男子蓦地掷了卷侧过面来。
“呵,关着你又有什么用?”师尊声音微冷,“还当是几年前?那时我就告诉你,想活着唯有成圣。”
“既然你在山上没什么长进,还不如下山去最后看看人间风景。”
“……”嵇长青被说得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负于师尊医治的苦心,苟延多年性命,自知时日无多,却完全不期待要活下去。如此心境,何谈成圣?
最终只能垂眼道:“遵令,长青一定保护好师弟。”
对这木头徒弟的回答忍无可忍,师尊冰冷地一卷袖,从屏风后走了。
嵇长青无从发觉师尊的去向。行而无风,上者之境,虽然师尊从没有表露过,但他觉得师尊应当也是个隐世的剑圣。
翌日,嵇长青怀揣着“就要和师弟两人同行”的悸动忐忑下山,却在初日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得知师弟竟然喜欢上青姬。不想让师弟失望,青姬只是个男扮女装的欺天罔人之徒,“绝对不能暴露身份”变成了首要难题。
说起剑圣,这样的存在完全不是一位师傅指着不成器的徒弟骂“你怎么还不成圣!”就能企及的。
修行之路何其艰辛,就连最初一步的铸剑,也必须做足完全的准备、具备深厚的基本功才能开始。
洛悠怀虽然不思进取,也算天资聪颖,兼有以前在别的地方修习过,即使这样也足足在初鸣峰上修了两三年最原始的剑道才堪堪踏入了修剑的门槛——被师尊打发下山去铸剑了。
而铸剑这一道门槛要跨过也不甚轻易。很多凡俗之士无法成为剑修,就是因为铸剑失败了。铸剑是一个玄妙的过程,有人甚至说它比成圣还难,毕竟成圣的必经之路是塑造剑心,而铸剑却需要寻找剑心。
你要一把怎样的剑?你要修行怎样的剑法?你要成为什么样的剑修?大宗门可能会总结前人经验,喂给懵懵懂懂的门徒们套路心法,但初鸣峰很显然没有这一套准备。
那位不露面的高冷师尊估计也不会欣赏这样的做法,洛悠怀想。
洛悠怀按照父母嘱托,一步一步走上初鸣峰的时候,最初是没打算拜师的。毕竟从小到大,不管他父母在人间多么有钱,到了这类门派里总会得到一个答复:我们不能收他。
在初鸣峰之前,唯有一个门派不信邪,将他收入门下,没几个月他便离开了,天下第一宗不过尔尔。
但一切在见到师尊后发生了变化,洛悠怀初次心甘情愿地拜师,初次认真地打量自己即将在这里修行的地方。
以及——
“——师兄!”
从认识嵇长青的第一天起,他就这样叫他。他理应这样叫他,因为师尊的亲传弟子中,在山上的只有他们二人。但更因为,他初次觉得这个称呼这样好听。
而每次这样叫,那不苟言笑的、被众弟子误以为生人勿近的、冷漠可怕的青年就会不着痕迹地动一下漆黑的眼珠,然后喉结轻动,好像抹平了声音中一切情绪一般答道:“师弟。”
洛悠怀忽然就变得说不出来的很高兴。
只有他发现师兄是多么好说话、值得亲近的人。
不过他也知道关于师兄那些不切实际的传闻都是从何而来的,都说剑由心生,只要看过师兄出剑,都会为其中的泠冽狠决而悚然。
那剑影至今令洛悠怀难忘,他不好意思告诉师兄,其实师兄陪他下山铸剑他真的很欣喜,因为他想成为的剑修正是如同师兄一样的,他想修行的是一往无前、坚定不移的剑法。
距离乌石镇几里远处,洛悠怀与嵇长青在树荫投下的光斑里放慢了脚步,田野宁静,说不出的舒心。
然而他们身后却突然有路人吵嚷起来,细细听去,原来吵的是:
“——呵,说起覆鹿台当然是明姬了!庄明大气,盛世之相!谁不知道她繁洲一曲,两岸俱静的盛况?”
“明姬算什么?桃姬才算得上倾国倾城,歌喉绝世!”
“诶诶,论曲风谁都比不上青姬才华横溢,特立独行。”
洛悠怀在前面听着,轻哼一声:“就是就是。”
正门进镇,排队人多,洛悠怀提议先在不远处客栈小坐。此人深得人间纨绔子弟真传,一身行头将招摇过市和露人眼目显现到了极致,店小二见他进门,都愣愣地连擦了两遍凳子,唯恐这位富家子找事。可惜洛悠怀属于富而无骄那一类的,惊讶地感谢着这荒野店家竟然如此敬业。
客栈简陋,唯传出一阵栗子气味香甜,老板叉着腿拿大蒲扇一呼,洛悠怀便没什么抵抗力地掏钱了。
巧的是,之前在路上讨论三大歌姬的那几名路人也入店歇脚。他们争论不休,各自抛出三百观点,有陌生旅人也加入了聊天,客栈内一时成了覆鹿台夸赞会,洛悠怀听的津津有味。
嵇长青心头紧张,表面上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剥栗子。青年十指纤长,指尖微红,这双手持剑时锋不可挡,却也很适合做这些事,剥出来的栗子没一点破损,圆滚滚得堆在碟中,洛悠怀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被吸引了过去:“师兄……”
店内角落猝尔爆发一声巨响,洛悠怀话音被打断,只见几名地痞流氓掀了桌站起来,其中一个刀疤脸破口骂道:
“覆鹿台是什么垃圾?三大名姬?三大名妓吧!覆鹿台不知道捧了多少达官贵人的丑脚才开起来,你们寤寐以求想说句话的美人是些被满大街操/烂的货色……”
“——你、你、你说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义愤填膺,掀桌而起:
“真是太恶心了!这是污辱歌姬!”
“哈我知道了,你们是镇上原先那家坑钱黑心乐坊的熟客吧?活该倒闭!覆鹿台可不是打着乐坊名卖姑娘的下流地!”
“这能忍?揍他!!”
霎时间,两派人就要撸袖子干起来。老板在门口目瞪口呆,本想劝阻,看了看自己的瘦胳膊瘦腿,摇着扇子抄起板凳就溜没影儿了。想来这客栈落得今日破瓦颓垣之相,应该是老板太怂蛋的错。
洛悠怀虽没参加讨论,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伙人打起来,毕竟栗子还没吃完呢。于是站起来道:“哎,都消消气,弄坏东西就不好了。”
流氓们怒目而视:“你算什么东西?!”
愤怒群众道:“小白脸快滚!!”
洛悠怀折扇轻摇:“我是一名剑修。”
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他说他是剑修哈哈哈哈——”刀疤脸大笑,“你这小身板能挥得起剑吗?别搞坏这身华而不实的衣裳啊!怎么不说话了?你的剑在哪里啊?来啊,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嵇长青不露声色地动了一动,在无人可见的角度,长剑出鞘了半分。
那其实是相当朴实的木剑,看不出任何锋芒毕露时的样子,但木剑流线型的中芯却反射着冰晶般的冷光,仿佛木皮只是外表,里面嵌着一整块冰体。
洛悠怀若有所思,手中银质扇骨反射出身后师兄腰间出鞘的半分剑身,他的目光在那倒影上一触即离。
旋即,洛悠怀收扇掩唇,弯眼对众人道:“修行讲究心平气和。当然真要打也没办法,这里离巡检司挺近的。”
言下之意,打架不好,我要报官。
“……”
这下众人的立场相当统一了,就是先把这个管闲事的叉出去。
“就你要报官?!别跑!!——”
洛悠怀哎呀一声,带着众人怒火冲出门去,果然将他们引出了客栈,边跑边回头喊:“师兄安心等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