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恢宏,云杳窈两鬓旁的碎发被剑风拨开,她瞳孔一缩,脚步却不曾挪动半分。
离魂许久,她的魂魄似乎和身体融合得不够好。
尽管心中惊惧令她不情愿上前,但她还是在晏珩话毕之后跟了上去。
十几级的台阶,像是要耗尽她半辈子。
阶上仙君风流蕴藉,温润儒雅,并没有因她的失礼而多加责备。
晏珩平和的目光随着阶下弟子而移动,他是当世第一流的剑修,却并不似乾阳宗的多数剑修那般,木讷无趣,严肃古板。
因此,即便是俯视人时,也鲜少带给云杳窈压迫感。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云杳窈靠近晏珩时,下意识就会感到心安。
但云杳窈一想到那刺在她心口的剑,想到他的薄情,胸中便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
恐惧、惊慌、怨恨……
这是她怎么也无法消磨的。
云杳窈还在向着晏珩走去,步伐缓慢麻木。
晏珩心细如发,察觉出弟子的不对劲,却没有直接拆穿。
夜幕即将降临,数千盏灯依次从殿门前亮起。
晏珩已再度往前走,云杳窈随在其后,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
云杳窈现在还有一种尚在梦中的浑沌感。
那些前尘往事,究竟是南柯梦一场,还是某种预言?
亦或者,她其实真的死过一次,在机缘巧合之下,她才得以重返过去。
云杳窈抬眸,晏珩的身影成了隐春宫回廊上的唯一亮色。行走间,他荼白外袍上的祥云随风飘荡,在长廊灯光下,龙纹鳞波闪烁,隐隐带着金光,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无数的灯火延伸向远处。虽然夜渐渐沉了,但所到之处,无一黑暗。
他们走过长廊,云杳窈一眼便看到了,挂在主殿上的,那盏绘有蝴蝶的灯笼。
隐春宫原没有这些遍布四方角落的灯。
但云杳窈怕黑,至今仍旧害怕。
上山前,有岑无望照顾着,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两个孩子在黑暗中依偎在一起倒还好,成为晏珩的弟子后,岑无望便时常下山试炼,整年里能陪她的日子屈指可数。
她每每燃灯到破晓,白日无精打采,常现疲态,很快就让晏珩瞧出端倪。
晏珩得知云杳窈怕黑的次日,隐春宫便亮起了数千盏见夜自燃的灯火。
弟子居室不燃烛,以夜明珠作饰,装点了整间寝居。
晏珩不语,云杳窈傍晚时分醒来,便看到了亮如白昼的隐春宫。
他仅唤云杳窈至身前,告诉她不要紧张,让她提笔作字。
云杳窈不会写字,心里憋着一股气。
师尊大概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在合适的年纪开蒙习字。
如云杳窈一般出身的孩子,有半数会夭折在襁褓里。
但她那时不好意思拒绝师尊的善意,便硬着头皮画了一只蝴蝶,她从前温饱都成问题,画画全无技法,花费半个时辰画出来的蝴蝶翅膀都不对称。
最后,这盏原本要题字挂在她门前,引她回家的灯笼,留在了隐春宫正殿的最高处。
永不融化的冰峰雪山之巅,从此多了一只迎风振翅的蝴蝶。
便是从此处开始,云杳窈认为自己喜欢上了师尊。
但这些依赖,最后都被那穿心一剑刺碎击破。
云杳窈从过往中回过神来,已坐在正殿屋檐下,面前茶水泼湿了她袖口的兔毛滚边。
听到晏珩的询问,她霎时清明,手指轻微痉挛,心间狂跳不歇。
云杳窈意识到,她这是得上天机缘,回到了过去。
原来是这一天,竟然是向师尊表明心意的这天。
晏珩没有等到她的回复,看见她怔怔坐在那里,不禁目露担忧:“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可是这两日被人欺负了?”
他下意识想为云杳窈擦拭泪水,蓦然想起这几日她的疏离,还未抬起的手又安分守在茶盏旁,他捻了捻手指,自然道:“不要怕麻烦,不管是谁家的弟子,为师都会为你撑腰。”
云杳窈无法分便他的关切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晏珩已是当世修行者之最,以她的实力,如果在此时反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她咽下一口唾液,搪塞道:“没有的事,有师尊庇护,这世上还有谁敢欺负我呢?”
这确实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所以晏珩松了口气,手指不觉转动空杯。
他垂眸,发觉自己的小动作后,又停了下来,重新沏满茶水。
再饮一杯后,晏珩幽幽叹了口气,旧话重提:“是为师疏忽,竟不知你有了心仪郎君,杳窈,大道路途久远,你还小,若因此生了心魔,前程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云杳窈顶着压力,他的话确实在之后一一应验,她头皮发麻,进退两难。
她的汗从额角渗出,眼睫微微颤动,始终不敢看她。
晏珩以为是她不同意自己的说法,便委婉道:“不过这些都说不准。”
近日的云杳窈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他,可能也是怕他知晓后受到责罚。
如今她鼓起勇气承认,晏珩不想严词否定她的选择。
他再叹一口气,说:“能告诉师父,那人是谁吗?”
冷汗已然浸湿云杳窈脊背,她抬眼对上晏珩的视线,很快便移开。
再重复上辈子的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殿外的雪原本停了,如今又飘荡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有雨雪落入隐春宫。
晏珩不教她沾染半分风雪,却能狠心欺瞒她,在她爱意最盛之时杀死她。
前世的记忆逐渐清晰,云杳窈短暂的一生中,除却错爱晏珩,还有一桩令她至今悔恨的事。
岑无望之死。
前世也有那么一个人,曾在醉酒后,将一朵永不凋谢的冰花簪在她发间,那时他在醉意朦胧中把她错认成自己的妹妹。
云杳窈那时已被门中人宠出些傲气,她知道那个妹妹早就夭折,她不该与死人计较。
但云杳窈还是很生气,没来由的生气,她单方面与岑无望大吵一架,将冰花丢掷在雪中,愤然离去。
在这之后,岑无望继续追逐他的大道,下山杀魔收恶鬼。
云杳窈想看他低头一次,没有再和他传信联系。
谁承想,云杳窈再也没等到和岑无望言归和好的机会。
上一世,正是在此夜,云杳窈一脚踏入情网,而她远在山下的师兄岑无望,已孤身赴死。
岑无望多日未传讯回来,她却误以为对方还在生气,不肯再向她传话。
待他死讯传回乾阳宗之时,已无力归天。
岑无望的尸首不知所踪,魂灯覆灭之时,她得到了师尊的回应,满心欢喜。
其实当年争吵过后,她悄悄回去寻回了那朵冰花。
但就像她重活一次也无法挽回岑无望必死的结局,那朵失去岑无望灵力的冰花,也在他死后彻底融化,再寻不见影踪。
重生的时机太巧,在她行差踏错的前一刻,却又恰好在岑无望死时。
云杳窈嘴唇嗫嚅片刻,抬手抹泪,眼泪却越抹越汹涌。
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重蹈覆辙,还是悔恨未消。
“岑无望。”
隔世再说出这三个字,云杳窈心中的思念和委屈再也忍不住。
“那个人就是岑师兄……”她哽咽着说,“徒儿与师兄相依为命,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如今他生死不明,迟迟不曾传信回来,我内心惶恐,总担心他遭遇不测,恳请师尊允我下山寻他。”
血液逐渐集中,充斥脸庞,云杳窈越说脸越红。
云杳窈从前为了活下去,什么谎话都能说出口,就算拿死人做借口遮掩,她也不会有丝毫心虚。
但她终归还剩点良心,这么多年经门中教诲,脸面反倒薄了起来。
岑无望都死了,她还要让他替自己的私心背锅。
可是不撒谎,她还是死路一条。
云杳窈觉得岑无望虽然可怜,她更可怜,所以她越哭越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天总要捉弄她。
越钻牛角尖,她哭得越痛。
云杳窈的哭声盖住了殿外风的呜咽,整座回雪峰一片哀恸。
晏珩手里捏着帕子,想要替云杳窈擦去满脸纵横的涕泪。
“别怕,岑无望已经能独当一面。你若心中忧虑,何不亲自传灵力询问他近况?”
晏珩声音温柔,不断开解她往好处想。
“门内的悬赏任务有宗务堂的弟子们审核发布,若是实力悬殊,便会驳回申请。更何况岑无望天生剑心,以他如今的本事,玄级以下难不倒他。”
云杳窈躲开晏珩的动作,顺势将脸埋在臂弯间。
她的眼泪沁入本就湿润的袖口,湿凉一片。
“那你现在让他回来好不好?”云杳窈抽噎着询问晏珩。
涉及原则问题,晏珩收敛神色,有些严肃:“杳窈,不要任性,有人需要岑无望。”
“可是……”
云杳窈还想再辨驳,被晏珩打断。
“没有可是。”他摇摇头,“他已经接了山下百姓的委托。杳窈,你生于凡间,应当明白,我们修道者当以天下人为己任,若是为着一时私念,错付他人信任,乃至酿成大错,那我们和巧言令色、惑人神志的妖鬼有何区别?”
“明者则辩之于早,过而能改,故可及也;昧者则以智饰非,至于贯盈,虽悔无及矣。”晏珩停顿,“杳窈,你可知错?”
云杳窈听不懂,她哭到头疼。
而且方才的话还没没来及说完就被晏珩喝断。
她想说的是,可是她也很需要岑无望啊。
晏珩严肃起来,周身气度比他的剑意还有凛冽。云杳窈恋慕他多年,爱之余,同样对他心存敬畏。
云杳窈撇着嘴,明显不服,但她还是说:“弟子知错。”
晏珩神色稍缓:“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的指尖虚点在云杳窈额心前,克制地没有触及肌肤。
灵力汩汩流动,云杳窈的疼痛得到缓解,两侧太阳穴暖融融的。
她行礼辞别晏珩,独自回到自己在隐春宫的小院。
屋内一切如常,云杳窈坐在梳妆台前,正准备对镜拆卸发饰。她目光扫过台上,偶然看到晶莹冰花。
它还没有融化。
岑无望现在还活着!
前世,等她得知岑无望消息时,那朵花留在梳妆台上的水痕都快要蒸发干净了。
子时未过,离天亮还有许久。
云杳窈惊喜,不假思索地将冰花簪在发间,起身夺门而出。
巡夜的乾阳宗弟子远远看到天际一个红色小点缥缈闪烁。
“红星闪烁,那个地方是参宿四……”他用手拉扯了下前方的弟子,“参宿四有这么红吗?”
他前方的人眯起眼仔细看,远处不是夜星,而是个正在靠近的女子。
“有人御剑夜闯山门!拦下她!”
在唯唯诺诺和重拳出击间选择了唯唯诺诺的重拳出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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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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