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前与沈十五的交谈中，沈若得以知晓，那时在情人桥上他之所以跑得那般匆忙，便是因为有人一直在身后追他。
而原因...是他拿走了别人的钱袋。
“啊？你是贼啊？”说话毫不客气，又见沈若下意识护住腰间钱袋，发现自己除了腰后别着的腿骨之外竟然身无分文，顿时放下了心来。
还好她身上根本没得东西可偷。
又见沈十五脸色一变，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怒道：“不是！我不是贼！是那个人！是他欺人太甚！”
北方战事吃紧，战火蔓延到沈十五所在的村落，铁骑踏过的那晚，火光漫天，烧毁了庄稼与屋舍，死伤大半，余下的便踏上了逃亡之路。
父亲因病早逝，沈十五又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但因为操劳过度，身体一直也不大好。逃亡路上日夜奔波，提心吊胆，吃不饱也穿不暖，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就此让她咽了气。
和村民一同埋下他母亲的那晚，下了一场大雨，他很冷、很累、很饿，同样也很心痛。
但他哭不出来。
村里人说，他这是耗干了心力，让他别想太多，烤火驱去寒意，然后早些休息。
沈十五一夜未眠。
而第二天醒来，他又像是没事人一样，跟着队伍继续向南前进。
逃亡路上，情绪一旦多了，便会成为活下去的阻碍。
他不想死。
在离开村子以前，沈十五从未想过，想要去一处富饶安稳的地方，竟然需要走那么远。一路上走来，队伍中的人不停的减少。或是死了，或是留在了某处，只为图个一时的安定。
所以，而他们等到了易钦城时，队伍中只剩下了数十人。
进城前，因为怕城里的百姓嫌弃，沈十五与村里人一同在河边梳洗了一番，甚至换上了洗晒之后的干净衣服，只为给别人一个好印象。
然而事实上，即便他们打扮再干净，只要流民的身份在，便一直会遭受城中百姓的冷眼。
毕竟在这些易钦城中的百姓看来，这群从北方来的流民，就是懒惰、野蛮、道德败坏的异类。
所以，当沈十五屡次目睹那人对村民们刁难，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冲上前将他打了一拳。而在那些打手将他拉开时，他又顺势摸走了那人的钱袋。
钱袋里装的，可都是村民们在城中累死累活挣下的血汗钱。
许是情绪不断积压在心，长久难以寻得一个发泄的出口，沈十五这么一开口，便说了许多。
而沈若只是这般静静地听着，似是被他的话勾起了回忆，又见她淡淡垂眸，眼底闪过一抹失神。
话至此处，沈十五的声音却愈来愈低，逐渐没有了底气。
因为此时他意识到，即便是出于自己所认为的正义，但这种行为就是偷窃。
而他这般举动，反而让自己成为易钦城百姓口中的“流民”。
想到这，沈十五垂下了脑袋，默默闭了嘴，不再开口。
又见沈若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沉：“你没错。”
沈十五目光微烁，缓缓抬头。
“但他们也没错。”
沈十五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沈若道：“错的是这世道。”
“是战争。”
...
不过片刻，沈十五已然包扎好了伤口，伤药的效果一般，好在现下血已经止住，只要行动时稍微谨慎些，基本不会出什么差错。
便见石门再次打开，二人一前一后从石室中走出，回到了通道内。
通道内寂静非常，落针可闻，所以即便沈十五的动作已经非常谨慎，但毕竟只是凡人，无法隐匿气息，再加上他还受了伤，行动起来也不大利索，所以走起路来时不时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也正是这般，沈十五格外警惕，时常左顾右盼，担心自己发出的动静引来什么。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又为什么会被关到棺材里？”侧耳向通道内探去，并没听到什么动静，沈若便开口问道。
沈十五被吓了一条，赶忙嘘了一声，示意沈若别说话，可转而望见沈若那双无神的眼眸中露出探究的神情，他又兀自生出一种同情感，小声回道：“我遇上了妖怪。”
妖怪？他说得是藤蔓？还是...妖族？
听沈十五的语气，显然也不像是知道更多的样子，沈若便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向前走去，就此超过了打算在前领路的沈十五。
欸？
跟在沈若身后，沈十五不经意瞥了一眼正走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忍不住腹诽着此人的变态之处。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竟然还能够走得这般飞快，且能够做到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怎么？羡慕了？”察觉到身后略显灼热的视线，沈若忽道。
“哪，哪有！”沈十五嘴硬得很，即便被抓了包，也死活不愿承认，又见他飞快移开视线，急急道：“我那是怕你看不见，待会儿撞到墙上去了。”
轻笑一声，并未戳破沈十五的话，沈若道：“那真是多谢你了。”
听到沈若所言，沈十五脸上顿时一热，连带着耳根都红透，又见他立马闭了嘴，不再多言。
当真是说多错多。
没等二人走出多远，沈十五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地便停下了脚步，又见他赶忙拽住了沈若的衣角，抬手指向一侧。
“等等。那有一间石室。”
目光微动，沈若道：“走。过去看看。”
有了沈十五的帮忙，沈若便不用再自己摸索机关。不到片刻，又听见耳边轰然一声巨响，石门缓缓开启，露出门后的景象来。
顿时，沈十五险些惊叫出声，又见他仓皇后退数步，脚下一个踉跄，就此跌坐在地。
“鬼...有鬼！”
声音颤抖，沈十五瞪大了眼睛，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格外可怕的东西。
见此，沈若定睛看去，视线中隐约出现了数道黑影，但她看得模糊，完全不清楚沈十五的害怕自何而来，只能问道：“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沈十五似乎依旧沉浸在惊恐的情绪中，久久难以回神。
见他实在是太过害怕，无奈之下，沈若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扔下一句：“你在这儿呆着。”
随即，便见她走入石室中。
此时走近了些，沈若才意识到方才所见的那些黑影竟都是人形。又见她伸手触去，一阵冷意顿时从指尖传来，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沈若仍旧觉得心中一怵。
人在活着的状态下，即便是昏迷，也依旧有体温，但此时沈若所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像是摸着一个死物。
怪不得沈十五会如此害怕，恐怕这东西的外表更为骇人。
心中如是想着，沈若手下动作并未停止，只见她顺着轮廓继续向下摸索，触到藤蔓时，沈若动作一顿，略觉意外。
顺着藤蔓拉扯了几下，沈若发现它不似寻常捆缚那样缠绕，而如同长入了皮肤一般，与血肉连接，成为了身体经脉的一部分。
而在靠近心脏的位置，数条藤蔓深深嵌入其中，根本无法剥离。
这般情况，恐怕比致命伤还要更甚。
所以...这人还活着吗？
“他已经死了。”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沈十五正缓缓向沈若靠近，身体依旧忍不住颤栗。
因为眼前的情景，实在是...
冷不丁再瞥去一眼，沈十五只觉胃中翻涌，但因为腹中空空，泛出得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酸水。
强压下不适感，沈十五走到了沈若身旁，缓缓道：“他...只剩下一具皮囊了。”
藤蔓自皮肤钻入，以血肉为养分，以躯壳为容器，整具身体已完全被藤蔓所占据，枝蔓自七窍钻出，虽然并不血腥，可每每看去，总会让人无端产生联想，心生惊惧。
沈若又问道：“那其他的呢？也是这般？”
“嗯。”沈十五点头，声音闷闷。
顿时，沈若眉头紧缩，就此陷入了沉默。
...
确认石室中并无其他出路，沈若心中一紧，便打算赶紧离开此处，尽快与其他人会合。
从目前来看，易钦城的状况，恐怕比他们之前所推断的还要更加严重。
所以，她眼下所获知的这些信息，都得尽快告诉他们。
思虑至此，便见沈若利落转身，叫上沈十五便准备离开。
可她唤了两声，却迟迟不见有人跟上，沈若以为他还在害怕，无奈叹了口气，便转身拽住沈十五的胳膊，准备将他带离此处。
但他的脚下像是灌了铅似的，沈若拽了一下，竟分毫未动。
心生疑惑，沈若眼睛微眯，凝眸看去，视线中，沈十五似是怔然看着石室中的一众，背影略显孤寂。
见此，沈若忽得无端生出一种想法来，而正是这个想法，让她背后泛起寒意。
“你...认识他们？”声音略显迟疑，沈若缓缓开口。
“...认识。”沈十五回道。
瞳孔骤缩，沈若的脸色顿时一变，此前的想法不断在心中放大，似在暗暗强调着那个她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他们，都是流民。”
霎时间，沈若面色一冷。
变天了，手冷，写得心也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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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错的是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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