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笔吏

父和子——

仿佛生来就是天敌。

他谢渊和自家老头子、方有缺和他父亲、温朔和温羲……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再多的不同,恐怕也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难以外道的父子之殇。嗬,他们谁也别说谁更不幸!

谢渊真的很想知道,幸福的父子是什么样子?

这天地下,真就有幸福的父子吗?

谢渊的桃花眼弯成勾月,“未必是这个意思。乡下人害怕养不大孩子,专就给孩子挑贱名。什么狗蛋狗剩,什么牛蛋牛粪,脏的臭的轮着来。你这都算雅致的了。寓意不好的名字能压邪啊,没准能祛病消灾,死里逃生!”

方有缺两手抓着空了的瓷碗和瓷勺,就这样坐着,凝了谢渊一会儿,“你编排人的本事又长进了。”方有缺站起来,走到谢渊身前,把碗和勺子往谢渊手里一塞,“多谢谢小世子服侍。我修了八辈子福,换世子一碗粥。”

“哟,说话中气十足啊!我看看,胸上的窟窿还灌不灌风了?”谢渊说着就动起手来,两只细白的手抓住方有缺的衣襟往两边拉,露出对方挂汗的胸膛来,伤口绑着白纱,一点血都没渗出来,谢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皮肤,“我上药的手艺这么好的吗?”

方有缺“啪”一声,用手拍谢渊的爪子,把谢渊拍退了,冷冷道:“多谢世子费心。无事,我便退下了。”方有缺走开,弯身,从地上拿起钝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渊把双手交叠在脖子后面,上肢后仰,舒展胫骨,仰头,便见瓦蓝天际上波浪状的云被风吹动,和煦的春阳就藏在后头,叹了一声:“这样好的日子,却无人有心思欣赏美景。无趣!无聊!无用!”

谢渊从屋子里拖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正中,身子陷进扶手椅,以最慵懒的姿势歪着,一脚踩在椅面,歪着头,手背搭在额头上,让暖阳直接照在脸上。

他的另一只手翻转搭在大腿上,手中拿着一只荷包和系着红线的青玉印,他的手指如波浪一般依次起伏,荷包和玉印不断分开,又不断相撞。他就这样拨弄这两件东西,消磨午后的无聊时光。

荷包里装着埋葬神机老人的山泥。

谢渊知道师父死的时候,像是有把剪子在心脏上剪了个小口子,不是很疼,但伤口也没有微不足道到几天就愈合,这些日子,还是在静默无人的时候,断断续续渗出血。

是遗憾吧。

没错,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遗憾。

老实说,他是为了温二才入的鬼宿。凭着寥寥数面,他也只是在心中拼凑了一个七零八碎的师父。师父叫他“皮猴子”,师父的戒尺打得他的脸火辣辣,师父让他长跪在木像前……师父是个老糊涂,总是在外人面前不顾脸皮地护住他的傻徒儿们。

他本来想,他已经给师父奉过了世间最香最名贵的茶,接下来,他就要请师父喝最醇最名贵的酒。他有一种预感,极乐坊的青梅酒只有师父和他懂得欣赏。他想过和师父不醉不休,喝到师父把毕生绝技都倾囊相授。

谢渊本来已经张开双臂,迎接一个小时候没有得到过的父亲,没想到,却戛然而止在此处。人失去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不会有痛的感觉,然,错过美好的人和物,却会感到遗憾。

荷包和青玉印都是死者的遗物。

遗物者,会给活着的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真讨厌啊。

就好像——

他活着,是专门为了收集身边人的遗物。

这些日子,他把孤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害怕,他们的遗物是什么?会不会到头来都到他手上?

温朔现在已是道盟的摇光星君。他了解温朔。温朔的性子是一条路走到黑。他反倒希望温朔孑然一身,痛痛快快只为自己而活,或许还轻松快意些。温朔担起道盟的担子,只会发现困他之惑越来越多。但有句话不是说,有能者为之。谁让温二和他不一样——不是平庸之辈呐。

桃萌,一个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闯祸精。但凡他能够狠一些,他这一辈子该多不可一世啊。但凡他再善一些,他也可以无忧无虑化作山野无名的精灵。桃萌偏偏卡在中间,善也不够善,恶也不够恶,让人火大。可谢渊想,人终不是供在神龛里的假人木像。人是犹豫的,人是复杂的,人是忐忑的,因此,人也是最真实的。桃萌的厄运大概只是他生来不凡,却比普通人更想沉沦爱欲。

曹云活着吗?

不,自四百多年前,她将吕祖缚魂的那一刻起,她就死了。

现在的曹云不过是四百年前的执念,她死之前,短短二十年韶华流逝,留下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回忆,她死之后,化为一缕荒魂到处流浪,就算是二十年前,重新长出血肉,她就真的活了吗?

整整四百年啊,她死后的四百年有什么事情让她开怀一笑?有什么事情让她值得提笔在羊皮小册子上——为自己记上一笔,令她垂暮之年,躺在病榻上,想起一段有滋有味的浮光掠影?

曹云从没活着离开北邙山。

谢渊坐的地方,正好能从架起的窗棂缝隙看到曹云屋内的一张书案。

曹云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醒着的时候,就一直披衣坐在屋子里的书案前,手握枯竹狼毫笔,翻卷着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凝着案上翻开的羊皮小册子发呆。

册子只翻在最前面的几页,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整整好几天,谢渊知道,小师妹一笔都没添。

曹云什么都写不下去,因为,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就仿佛四百年前,悬在北邙山的日已经落下,那里只有无尽的黑夜,夜中没有一草一木一人,她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有人让她看不见。

身为魏国的笔吏,她应该为后世留下那一段历史。身为吕祖的学生,她应该为先生写下一个结局。曹云的无知令她惶恐、悲愤、痛苦和不知所措。她就要被自己想象出来的罪名压垮了。

没有人——

此刻活得轻松吧?

谢渊用手背轻拍额头,眯眼,将绚烂的春光在眼底碾碎,“哎,真是白白浪费了如此好的春光。这个季节,本该奔马踏青,十街斗酒才是啊。”

树荫疏疏,青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摇曳作响。

一束金色的阳光闪动,在白色的纸鸢翅膀上落下一个极亮的光斑,那纸鸢追下来,擦着谢渊被风卷起的发丝而过,划出一个两头弯起的弧线,钻进了曹云打开的窗子里。

嗯?

是传递信息的纸鸢吗?

哪里来的?

谢渊精神一振,快速将荷包和青玉印塞进怀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步往曹云的屋子走。

“乓乓乓”——

谢渊敲响木门。

曹云脱力轻软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谢渊推门进去,看到曹云单手拉着披在身上的衣服,微微侧过身,垂头,已经展开纸鸢带来的书信,她眉头紧蹙在一起,拱起两个凸起的点,一丝悲哀闪过眼眸。

谢渊算是服了,又惊又怕,急问:“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别——又是谁死了……”

“鄢陵来的。”曹云放下书信,悠长地叹了口气,“沈夫人动了胎气,产下一个死胎。婆家嫌弃不吉利,请了道士来做法,那道士说未足月的孩子死后会作祟,从此家宅不宁。道士要用治妖的法子,把孩子在火上烤干,磨碎了入药给至亲服下,吓得孩子不敢滞留人世。”

谢渊松了口气,然后又骂上一句:“这是正派的修士吗?这根本是满嘴胡言乱语、不怕阴司报应的妖道!”

曹云把枯竹狼毫笔簪在发间,把羊皮小册子合起来塞进衣襟,“那孩子是她与夫君唯一的羁绊。沈夫人求我去救救她那苦命的孩子。就算孩子化为厉鬼来报复,她也不在乎。她愿意为这个孩子吃任何的苦。她想让孩子安然入土,早日超生。”

曹云站起身来,披在肩上的衣服滑下来,她浑然不知,朝着窗户外呆呆看,“我知道,她孤苦无依,命运悲惨,自我们在鄢陵相识,她就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我这棵草也要枯萎了。我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我不知道,我都活不下去,还要怎么帮别人活。”

谢渊道:“小师妹,去一趟鄢陵吧。”

曹云疑惑地看向谢渊。

谢渊笑笑,道:“去做一些其他的小事散心,移情于你有益。人一辈子都在追追寻寻有意义的事,有时候苦寻无果,有时候跌跌撞撞,有时候忽然就柳暗花明。小师妹,千万别放弃啊,去把你余生的意义活出来。”

曹云挤出一丝笑,笑得有些云淡风轻,“近来,我也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在想那卷带血的书册是谁留下的?笔吏为后世编书造册,又是何人为我曹云立传?”

“我混乱的脑袋里有时候会晃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也会想起一个名字。他害得我在大殿上摔跤,那一跤却让先生注意到了我。一切的荣耀本来属于他,站在先生身边也本该是他。”

“后来,他总是站在角落,站在阴影下,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本来是要找我的错,让我这个神女身败名裂,后来,却成了习惯,成为我人生二十载最安静的见证者。我和他就像是同时划过天际一耀一暗的星,耀星吸走了暗星所有的光芒,让世人遗忘他,而记住我。”

“先生选中了我!是啊,最后选中的是我不是吗?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待花开过,摘下果实的是我,拾枯枝埋葬的自然也是我。”曹云转身,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抚平褶皱,抬眸,凝视谢渊,“我不再想做逃避的疯婆子了。荣耀的时候,我是耀星。坠落的时候,我还是耀星。”

谢渊喃喃:“小师妹——”

曹云道:“过去的几天里,大多时候,我陷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之中,可有那么一刻,我却觉得解脱。这么多年,我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我太害怕了,不敢去想,先生真的是我网缚在人世的。可到了不得不知道的时候,我知道了,也——不过如此。”

谢渊此刻觉得这双春水剪眸中突然充满了力量。

“是我。一切因我而起,一切也该因我而终。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曹云打开门,走了出去,她站在阳光下,金色的艳阳描着她曼妙的身形和妍丽的脸蛋,“耀星横空,其实是一颗星的凐灭啊。”

曹云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轻笑一下,对谢渊说,“每个人活在这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追随先生。先生毕生所愿,是守护苍生。先生若活着,不会愿意看到苍生因他而祸。”

“我先去鄢陵见沈夫人。”曹云朝外头走,风卷起她的头发和衣裙,“然后,我会亲手——了结先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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