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世界是这般清白吗?
水域洞天,中心处是一汪活水,水中生莲,四壁皆是寒冰,泛出倒影,不算冷,倒有一种透骨的清气。
“醒啦?”逍遥散人从洞口处进来,风尘仆仆,鞋上还有石灰。
问今这才惊道:“我没死?”
逍遥散人皱眉道:“没死了,不过她要死了。”
问今顺着逍遥散人所指之处,隔着莲叶遮挡,隐约看见一个人躺在水地,无声无息,孱弱可怜。
巨大的恐惧一下子从肺腑震颤开来,他猛地扑向水里,心理念道:“不能是她。”
谁知水波自行组成了水墙,挡在问今身前。只听那逍遥散人道:“此人在水底可疗伤,不要接近。”
说罢,一股无形的力将问今带回了岸边。问今跌坐在岸上,问道:“水底之人,可叫时序?”
逍遥散人奇怪地看了问今一眼,抖去鞋上的石灰,回道:“似乎是这么个名字。你很在乎此人?”
问今用力点头,向逍遥散人跪下,道:“我知您非常人,屡次相救,感激不尽,求您无论如何也救救这位姑娘,问今结草衔环,永不能忘。”
逍遥散人此刻眉头皱得更紧了,道:“小姑娘为了救你,被邪火所伤,我这池水至纯至净,应当是能治的。只是我也不知,她何时能醒。有些人,譬如你,三五天就醒了,也有些人,譬如他,何时醒实在说不定。”
“别无他法吗?”
“没有。”
逍遥散人说罢,提着草鞋走了,回头说道:“那个铃铛我拿走了,邪火容易引邪气。那姑娘你也不必担心,横竖我这洞里既无日月,也无时间,多久醒都是一样的。”
问今潜入水底,握住时序的手,忍不住看了好一会儿,人比之前瘦了,长高了些,红绳束发,露出月亮般光洁的额头,神态上也还是小姑娘的稚气。
问今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嘲,这话不对,自言自语道:“我们时序本就是个小姑娘啊”
“怎么皱眉?”
问今欲伸手抚平,手却停在半空中。
是僭越么?
那就是吧
一个情意流转的吻落在时序的额头。
这个吻的含义是:我知我配不上你,对不住你的心意,这个吻是僭越,也是我的真心。所幸你睡着了,我可以全无保留地交出它。
我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我曾经也同你一般热烈地活着,四处闯荡,四处交友,甚至四处耍威风,可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对我的同情,甚至是对我的嘲弄。父亲厌弃我,兄长为我所害,我只是一味逃避,带着镣铐活着。这幅镣铐我已经戴了五年,我以肉身献祭,灵魂为器,将兄长的言行印入我的骨血,至于我自己,就是一次次碎裂,只要裂纹足够多,那么我这具容器便越适合兄长。
我早已不是我了。
我不可怜,只是可恨,歆然伤不了我,不过是我比她更残忍,五年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在践踏自己,愈发熟练。那么以后,我还会如此,唯有我痛苦,才对得起兄长。
所以我这样的人,凭什么接受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太好了,我这身躯又太过残破,那日你向师妹承认你对我的心意,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世上只有一个你给我明媚的喜欢。可我不能将你拉入深渊,你是那样好,好到我想接近你,又害怕接近你。
你安睡着,我竟希望你能晚些醒,只有此刻,我才敢把自己剖给你看。
——
舒青攻占了万言堂,眼看逍遥散人带走时序与问今,虽不情愿,也无可奈何。适时,一绿衣姑娘闯了进来,功夫颇好,舒白等人都招架不住。
“在下蜀山弟子,来找师兄师姐,你可见过?”
舒青一看此人打扮,猜出这便是时序口中的小师妹,行了一个同辈礼,道:“熙叶师妹莫急,你师兄师姐受了伤,被高人带去救治了。”
“当真?”
“千真万确。”
盛熙叶见此人颇有仪表,圆领白袍,佩红绳,想来该是舒山派的人,问道:“多谢相告,只是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姓?”
舒青回道:“我与你师姐交好,她曾言有一个小师妹,负气出走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盛熙叶撇撇嘴,道:“我非负气出走,只是我这师姐实在太过天真,太过义气,自己的前途不顾,非要救已被逐出师门的师兄。也不知这段时日我不在,我这师姐是不是又救了什么倒霉货。”
舒青倒是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忙用袖掩了,道:“天真义气,也不是坏事。”
盛熙叶抬起一只眉,飞地打量了舒青一眼,笑道:“你如何看我师姐?”
“你师姐自然是极好的人。”
盛熙叶轻轻点头,道:“自然。”
舒青向盛熙叶踱了半步,思量几刻,问道:“你与时序亲厚,可否与我讲讲时序的事,比如喜欢吃什么,与谁交好,与你师兄相识多久……”
舒青对时序之心,如此明显,盛熙叶想看不出来都难,这也不是坏事。可瞧他这样子,生怕时序被抢走,一股无名火又冒了出来,道:“我师姐的事怎好告知公子,还是等他们醒来再说。”
舒青有些失望,他想知道时序的一切,等时序醒来再捧献一颗真心。时序就像璞玉,坚硬,透明,温润,这枚璞玉将来必会成稀世珍宝,只是雕琢璞玉的人一定要是他自己,他有这个信心。
他想起在白果街乔装打扮,清理家族暗线,被她当作乞丐捡了,天天一起卖山核桃,在柳家门口摆摊。
柳家也是奇怪,明明是修仙世家,没有选择灵山宝地涵养仙气,反而在闹市择了一处院子,还与皇室亲厚,很为修仙界不耻。但是也确实资助了修仙界不少事务,是以虽不讨喜,也并未被修仙界除名。近日,听说掌门夫人酷爱核桃,这才有了时序卖核桃的事儿。
那段时光真是颇不容易,两人常常一天卖不出半两核桃,只好自产自销,后来舒青看到核桃都舌头发麻。
时序不同,天天吃核桃也能吃出花样来,什么琥珀核桃,核桃红枣酥,花生核桃碎,吃得有滋有味。后来连红枣,花生也买不起了,就去柳河边吃核桃,苹果花底下吃核桃,就着夕阳吃核桃,甚至对着西北风吃核桃。
时序捡了舒青,也不问舒青的来历,看舒青瘦弱,时不时给他打两只野味单独吃。后来时序发现舒青还算聪明,就教他如何狩猎,如何辨迹,如何在山里行夜路。
两个人常常在柳家门口呆一整天,长日无聊,时序就教舒青如何看云,比如鱼鳞云,积雨云,高空云,条纹云。舒青一直记得时序说过,天幕就是戏台子,云起云落就是众生百态,好看得很。
后来舒青问时序,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云,时序还很谦虚,说是别人教的。
再后来,舒青实在看不过时序天天吃核桃,就把时序带去了舒家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没有核桃的饭。
舒青身份暴露,时序就离开他了。
舒青捡了一筐核桃去示好,却看到一个眼眶红红,鬓发散乱的时序。舒青一下子慌了,祭出千里追踪,以为时序失了清白。术法还未施展,只见时序蹲下,再也收不住情绪,呜呜大哭。
舒青也慢慢蹲下,将时序的头揽在肩上,那时他心里就想着,这个姑娘把眼泪留给了自己,就不能再留给别人。
时序哭完,就要走,还不忘安慰舒青,缘分有聚有散,切莫留恋,还是离开的好。
可是舒青不想离开时序了。
哪怕吃一辈子核桃,也不想离开时序。
舒青问时序想要什么,时序说她想在柳家救一个人,那人是对她很好很好的师兄。
于是舒青将时序伪装成舒家弟子,借着两家交好的关系,送时序进柳家打探消息。可这时掌门召回舒青,援助岭山派。舒青打算解决好岭山派的事,就回来找时序。
结果呢?时序比舒青还要先到岭山。
舒青很害怕,他怕比起在柳家的师兄,时序心里还住着更重要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害怕,很快就在火场应验,逍遥散人救出二人时,时序以命换命,将问今护在了身下。
思绪回到眼前,舒青揉了揉眼睛,道:“就是你与她分别第二日认识的。”
是时,舒白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道:“师兄,连歆然不见了。”
——
柳家,密室
柳家不愧是柳家,密室都装饰的贵气十足,四角是红木雕花廊柱,四处暗格皆为琉璃所做,中间是翡翠游鱼摆缸,六角灯七纵七横,密室明亮清晰,无一处阴影,是绝好的戏台子。
“原来你一直在背后看戏,我不过是戏中人。”
歆然挺直脖子,平视此人,眼里分明是凄凉与怨恨。柳渭蹲下身子,笑道:“不然呢,还真以为救了我一命,我就该给你当奴才,你算什么东西。”
“既如此,为何救我?”
“许是因为你瓦解了岭山派,我们柳家再无后顾之忧,又许是红英死了,我无处泄恨。”
歆然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她曾经拿许多人泄恨,父亲,同门,爱慕过或是痛恨过自己的人,每一次都要淋漓尽致地羞辱他们,用他们的愤恨,痛苦,屈辱,尊严来安慰自己从不干净的人生。
如今,要轮到自己了吗?
“你惧怕的模样可比从前那副柔弱样子好看多了,至少不假。”
柳渭坐在交椅上,目光从歆然身上游移到几面明澈琉璃暗格上,道:“这间暗室是我精心为你打造的,除了不能出去,一应俱全。我得闲了,便来看你。”
歆然眼看着琉璃暗室,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道:“求你,杀了我。”
“杀你倒是不费功夫,可惜你还不能死。”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你不久知道,只是我奉劝你,要是敢随便死了,我便拿你的尸体剁碎了去喂狗。”
“咔嚓”一声响动,柳含小心走了进来,附耳道:“师兄,师娘生了小公子,母子平安,师父要我找你去一趟。”
柳渭闻言,双手攥得青筋暴露,丹凤眼构成了鹰眼,言语上却是妥帖得很,道:“意料之中,你随我去准备礼物。”
柳含点头,二人离去,临走时,柳渭嘱咐道:“此人有大用处,此密室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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