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远山如黛,夜色在山的另一边层层垂下,星光隐隐。
伯星白立在廊下。
他一袭素衣,肩披银狐短披,长发挽起,站在门前良久,指尖扣着拇指,却迟迟没有动作。
风从竹林间穿过,带起山间松香与夜寒,吹得他衣角轻扬。
这里是居清绮短暂的居所。虽然是旋锋界内,但大乘期的修士既然住在此间,已然按照自己的喜好,将周围环境改换过一遍。
伯星白站在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宗门领地,却不由感到陌生,而且恍惚。
明明是自己的属地,旋锋界山门所在之处,何处宗主去不得。却为何偏偏立在此地,久久踟蹰。
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待去捕捉,又都断裂,最终一言未发。
室内仍无动静。
如果……就算真能相见,又该说些什么?
他心下微动,感觉沮丧。正准备转身离去,忽听屋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动静。
似有人抬袖,衣角轻扫而过,又似有人自沉水梦中缓缓坐起,将水气与沉寂一并拂去。
下一瞬,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自门内传来,低而平稳,如一剑破雾:
“既然来了,何妨一见。”
伯星白脚步一顿。
片刻,他推门而入。
屋内很静。
香炉中细烟未散,窗棂上斜光沉落,“托月海”一下子便闯进观者眼帘。
好大一副画卷,向四周铺卷,占据墙壁四方。法纹内敛,画面极静极深,一片幽蓝水海在月下,光影翻出细腻粼粼。
那灵海本就为阵法所制,山水并非纸墨,时间与空间在画中错落相叠,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梦。
那就所谓的“托月海”。庄玦说,
居清绮临行前所赠。
伯星白曾极其恼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还有旁若无人的对话。但居清绮从袖中托出此卷,托付于庄玦,请他留于此地休养之时,伯星白也不由震撼到失语,吃惊到忘了去恨。
托月海,听起来就是仙家洞府,静修之地,不在名山大川中依凭地脉灵气,怎会凭空存在于画中?
伯星白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刚要抬步,忽见水波涌动间,有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水面先泛起一点极轻的波纹,随后是衣角、发梢、指尖……如雾中重构。
庄玦从画中走了出来。
那一刻,伯星白分不清他是从虚境归来,还是从自己记忆中复现。画卷边缘灵光未散,水意与雾气交织着映在他肩侧。庄玦衣襟犹然血色斑斑,是在婚宴刺杀时溅满全身的血。他衣袍未换,血迹已涸,然而神色沉静,仿佛自一场万里风雪中跋涉而归。
刺目的脏污泼洒,本人却如玉人一样,光辉柔和,让人险些忘却除他之外的其他。
危险的警兆突然从心湖里泛起,伯星白神思一冷,定住自己心神。
“我醒了。”庄玦开口,声音略哑,却极清楚,“你在外站了很久。”
伯星白定定看着他,片刻才道:“你刚才……是从画里出来的。”
“嗯。”庄玦淡声应着,
那幅“托月海”仍然只是一副画,画面平稳,未曾泛起涟漪。
“这便是‘托月海’?”伯星白问。
庄玦点头:
“居清绮炼制的法宝。”他简单地说,“他真是极天才的人物。”
画中水意尚存,那一瞬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还在回响,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还未从那片灵海中撤回。
不过,无关紧要。
诸绝就在心中。他已足够清醒,足够完整,可以回到这真实的世界中,直面接下来的每一剑、每一事。
“重叠时间与空间,用灵海调息魂魄,符阵压制神识波动,连脉动都极其平稳。”他语调仍淡,却透出一丝罕有的赞意,“不愧是居清绮。”
简直是异想天开一般的创想——人为地将时空重叠起来,是否能让灵魂受损的人,更快复原?
一个世界只能做一个世界的事,十个世界就做十个世界的事。但只要重叠起来,控制起来,压入一方独立的小天地,不受任何真实世界的影响……
外界的一天是否在画中已经过了十年?
庄玦也不知道居清绮到底如何做到。天才的构想,又被天才地实现。
即使是庄玦,也要赞叹一句:“不愧是居清绮。”
他语调不高,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但落在伯星白耳中,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真切。
伯星白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目光落在画面上,像是借此掩饰,又像是认真在看那画的走势光脉。
他当然知道居清绮在炼器造物上的名声。天下谁人不知?
可真要说“敬服”,他以往并不曾有太深的感触。
明和真人虽为正道之首,名声极重,修为更已至大乘之巅,压得天下数百年不敢妄动。但他平素温和宽厚,不问剑锋杀伐,世人称他医术阵道冠绝,但伯星白本也是举世难再寻的天才,年纪很轻,心底也难免有几分年轻剑修的傲意——尊重是真,佩服则未必。
英雄当从剑上论。他以往是这样想的。
这不奇怪。他很小的时候就遇到庄玦,而庄玦初登场时,未曾动手,传输过来的那缕剑意也已经太惊艳。
人的一生实在不该在那样小的年龄,就遇到冠绝天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可此刻,面对这幅画,他第一次生出一种非常古怪的心绪。
画非画,阵非阵,灵气闭锁,不动潮汐,仿佛真的只是一卷画作,时空折叠却无一丝破绽。他是修剑的,不懂这些,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规律——缜密、宏大、不可动摇。
他心里一动,却又强行压下。
他忽然意识到: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用剑的力量破坏这幅画。或者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插手其中而不被反噬。
这是绝对的力量,只不过藏在了温养之术、符文之中。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微微浮起。
嫉妒?也许有一点。羡慕?也许更多。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天下第一”,有时不在剑上,也不在斗法之间,而是在——
道之间。
于是他终于真正理解了一件事。
明和真人之所以是天下第一,并不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辈分,甚至不因为他曾经医活了多少人、撑起过多少风雨欲坠的门派。
而是因为——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第一”,不是自封,不是虚名,是落在手上、落在灵气之中、落在天地规则本身之上的实实在在的“高处”。
伯星白慢慢吐出一口气,没有再开口。他站在画前,只静静看着那海面月光,许久未动。
***
屋内沉静,像是一场潮退后的空寂。
那幅画早已收起,灵息全无,仿佛从未存在过。庄玦立在原处,身影被窗棂光影切割,线条冷峻,像一幅旧墨下的山水边角,不动也不言。
伯星白站得略远,手指微屈,像是还在压抑着什么。他目光落在地上,并不看他。
他很清楚这场对话终究不会顺畅。他来之前就知道。可真正站在这里,面对这个从梦中醒来却依旧带着沉静气息的庄玦时,他忽然发现——无论是责问、试探、还是埋怨,都无从说起。
一切话语,在他心口转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点干涩沉闷。
他想着要说点什么打破这段难堪的寂静。
却不料庄玦反倒先开口。
“你,”他说,语调轻淡,转过脸来凝视着自己,若有所思,“真有点像他。”
伯星白一怔。
他抬起眼来,盯着庄玦,神情像是没听懂。
“……谁?”
“封星江。”
庄玦即答,说的又简单又利落,好像那是一个很无关痛痒的名字似的,随随便便就提起。
他不仅要提起,他还要更深一步地、详加解释:
“你剑气外锋极锐,气行直断,可偏偏又灵动活泼,千势百化,自在流转——很得他化剑的真传。”
“但……”他自顾自沉思着,完全不管听者反应如何,“气势太过外放,毫无遮掩,长驱直入,又不是很像。”
伯星白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咬着牙,说:“我不是他。”
庄玦并未察觉,仍像是评价一门普通剑术那样,语调不见起伏:“我只是说你剑气有点像他。”
到如今也只是有点像。
就这么一点相似,让你克制不住,要开始追忆故人了吗?!
“我不想听这个。”伯星白声音发紧,眉间隐隐发白,显然是在极力压抑自己,“我不是他。”
庄玦对这种重复游戏已经不耐烦了。
“你当然不是。”
可这“你当然不是”四字,偏生听着像是某种更加冷静、更加清晰的否定。
伯星白忽然觉得胸中气血浮上,压都压不住。他眼中掠过一点说不清是愠怒还是痛意的颜色,几步上前,袖袍一震。
“你什么都不记得,”他咬牙,“就能随便说这种话?”
“你要说剑,好,难道我就没有任何一点像你吗?!”
此话一出,二人双双一愣。
伯星白自知失态,握紧了袖中手指,忽而硬邦邦地说:
“我今日不该来。”
话落,他拂袖转身。
衣袂如风,门扉被他掀起,夜风灌入室内,将几页卷轴边角吹得微微震动,发出簌簌声响。
他走得极快,背影被夜色吞没,不留一丝回音。
屋内只剩庄玦一人。
过了很短暂的几息,他突然眼神一闪,终于像是整个人融入世间,活了过来,不再是初从画中出来,缥缈到失真的姿态。
屋内无人,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错。”他说,带着笑的声音,流露跃跃欲试的姿态,“……确实。锋锐过直,杀意凌心。是我的剑。居然是我。”
一个人失忆了,想要复原。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又要如何确定,自己全部取回了过去的碎片?
现在,他记忆里最后那一点空白之处,终于被引动丝线。
轻轻的一个扯动,他恍然大悟——
原来这里还有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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