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回来的不算晚，天色微微擦黑的时候，他总算出现在山路的那一头，手中牵着两匹马的缰绳，一路上马蹄踏踏。
马和凡马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四蹄雪白。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马虽然在凡世少见，却也并非全然没有。
“真希望我的灵石花得物有所值。”庄玦说，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接到自己手里。
“跑得还是挺快的。”三七说，又指了指马鞍两端，说：“这里其实是有一对翅膀！只不过马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等灵力补充完满，它们还是可以飞的。现在翅膀只是收在体内没有显形而已。”
马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四蹄在地上刨了刨，显出一点焦虑和不安。
庄玦饶有兴趣，问：“那它们要用什么来补充灵力？吃灵草灵植吗？”
“呃……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会非常不划算。”三七直言不讳，“最简单的方式是直接喂灵石。”
“这也是为什么雪蹄马的价格相对比较低的原因。”三七在马头上拍了拍，毫不顾虑马的情绪，直接说：“因为它的后续养护成本比较高……当然，它们不吃灵石也是可以的，那就像普通的凡马似的，总也能有个代步功能。总之，很方便，修真界最流行最普遍的坐骑就是它，曾被列入初出茅庐历练的修士必选。”
“哦，这很好。”庄玦道，“我是真的对你说的这些不够了解，比如修士必选什么的……这个修真界里需要知道的细枝末节真是太多了。”
三七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这个嘛……其实是我的职业特长，搜集一些业余闲谈。根本算不上什么常识，不知道也没什么。”
庄玦也不多说什么。他利索地翻身上马，青色的衣摆飘荡着拂在马腹旁，手中拿着三七顺带着交给他的马鞭，饶有兴趣地在空中刷刷两声，打了个交叉。
“那我们走？”他说。用了询问的声调，但显然不是一个询问。
夜晚的道路很快凝结上了白霜，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出一片粼粼的光，十分明耀。两侧都是黝黑的丛林，蜿蜒的山间小道上，不急不缓的只有两道马蹄声，一路从路的这头传到那头，和路一样永无止境。
三七一路上，似乎欲言又止。庄玦却不管那么多，他骑在马上，障帽的黑纱并没有增添他黑夜出行的难度。
修行之人，普通的黑夜自然不足以成为行路的障碍。
三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一次他抬头时发现天边最远处，与地平线相交汇的地方，已经模糊的出现一抹黛青，黎明的曙光就要来临，终于下定决心，一夹马腹，马小跑了几步，让他与庄玦并肩而行。
他说：“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去哪？我一点方向都没有，你也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呀。”庄玦说。
三七不想问这个奇妙的尾声词是怎么来的。庄玦这个人是有些奇奇怪怪在身上，他杀人的时候毫不犹豫，日常说话也时常平淡的毫无反应，但有些时候，他会莫名其妙，突然为自己的语句里加上点奇怪的、不影响句意、但是奇怪的部分。
三七有的时候甚至怀疑，他不是一名修士，而是和自己一样，是从妖魔海出来，在人类世界潜伏，试图隐瞒身份的某类生物。
但这不可能，妖魔海出来的任何家伙，谈风宸都会知道，然后三七就也会知道。
这个名单里没有庄玦，因此可以排除这个可能。
再说了，妖魔海里真正保守的那群家伙，根本不会让后人来到人世。而真正会来到这里，加入到谈风宸的生意中的“亲戚”们，在出来之前总也对人世有些了解，提前总会做些拙劣的掩饰和准备……但庄玦神宁气静，明光湛然，一望即知是个正派的修士，看起来和他们妖魔海出身的古妖一族根本大不相同。
虽然他杀人的时候比古妖还要凶残，日常还总是藏头遮脸，黑纱飘飘，但气质就是气质，这些都丝毫无损于他正派的形象。
三七被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噎住了好一会儿，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在指责和阴阳怪气。他偷偷瞥眼去看庄玦，对方的面容隐藏在面纱下看不清楚，但感受到的气息，却是纯然的，没有什么讥讽的意味。
他决定不再去想。猜测人类，这是太复杂的事了，这种事交给谈风宸去做吧，他才是最擅长交际、八面玲珑的那个妖。你甚至完全可以说谈风宸是个人，是个正儿八经的人间修士。
三七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来办。
于是他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不问呢？守株待兔，在等我自己说？”
“问或不问，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但是你想说的话，我很乐意听。”
“啊——”三七抱怨道，“你的这种说法太狡猾了。”
“我并不是什么事都非要知道。”庄玦安静地说。
马蹄踩在路上，蹄声惊起了一片山间的栖鸟，纷纷聒噪着在小道上盘旋。远方的云海已经完全变成苍青色，带着一点压抑的红，朝阳即将在地平线上升起。
“我知道你和来伏杀我的那群人不是同类，这就够了，其他的事都不像这件事一样必要。”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得不说，你们天枢池的杀手确实和你有点相似，比如死到临头，最要紧的居然还是在问我问题。”
三七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他的身体其实本质是一团飘忽的烟雾，没有实体，但不知为何，感到后颈一凉。
其实来伏击的杀手也完全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这样的杀手他并不放在眼里。庄玦有能力把他们杀得灰都不剩，三七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其实、未必、也不是不可以。
他本来不应该把自己和已经没了的那群人相对比的，但他不知为何，不自觉地就这样做了。
他张了张嘴，问题绕成一团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最后先问出来的一句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我们天枢池的人？”
“猜的。”庄玦无所谓地信口回答，“毕竟你们是做这一行最出名的。”
“飞云剑派好像也算小有名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高层尽数被灭，凶手一定不算很差劲。找人来帮助缉凶，也就不能选太差劲的。”
“当然，主要是因为你找借口走了。”庄玦这样说，做了个结语，“他们也完全没找你的麻烦，只将目标放在我的身上。虽然这两项都不是能完全确定的证据，但结合起来，其实也很难再去猜别的什么了。”
三七无言，讷讷道：“那你还挺信任我的。”
“我不是信任你。”庄玦说，“袭杀我的人并不知道我能使用匣中那道剑气……你没有告诉他们，而且你也没有试图告诉他们。你只是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三七，语带好奇，道：“你是杀手……杀手也会谈信任吗？”
红色的朝阳已经完全升起，为身旁青苍的枝条和叶片点缀上一点红色。三七的灰色眼睛盯着前方，庄玦转头看他，觉得他的眼睛迷失在前方的一片朝阳红辉中。
他灰色的、烟雾一样飘荡的衣袍被晨风吹得鼓荡，庄玦听到他缓慢的、一边沉思一边说出的话。
三七说：“……这不应该。但我确实在日复一日的更信任你。”
庄玦提醒他：“我们认识没有多久。我对你应该还是个陌生人。”
“我知道。是的。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三七重复他的话语，同时又道：“但我确实已经在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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