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样的修士，真不应该掉到梦境里。”青冥说，“修行人从踏上修行之路开始，就一直要融炼自身，身心意气神契合一处，圆缺无暇。虽然说搞不清楚你到底在什么境界，但我看化神总是少不了的。或许已经炼虚？这个我有点说不定，总之，在这个阶段还能被外力拉扯进别人的梦中，感觉很失败啊。”
庄玦听着，淡淡道：“修士再如何，也仍是存在于此界中，未能破空飞去。既然生在界中，应时而生，应运而为，又怎么能说自己是完满的。”
“既然不够完满，被寻到破绽，不也是应该的吗？人在逐道途中，己身时时有缺，每破一境关，回头反视，原本的大圆满境界也仍是不圆满……”
他这样说着，视线忽地落在自己双手上，心念一动，那道斑斓星河一般的剑气浮现在他掌心之中。
剑气的外围被白茫茫的雾状云气遮盖，内里若隐若现出一道星芒灿烂，好似银河横贯。庄玦双掌平摊将它捧在掌中，星光璀璨，锋芒外显，只是观看就能刺伤人的双目。
这无疑是一把长剑，庄玦要用双掌捧起，剑气仍然横出他的指掌之外。浮在梦境虚空里的这道流光仍旧平直，既不倾泄也不消散，像是一把真正具有实体的宝剑般，被庄玦以双手捧定，予以凝视。
庄玦说：“这是蜃景，施术者想来是古妖的后代，名字起的很花哨，本体不过是巨型蚌类罢了。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粗糙又虚假的天空，真是令人望而生厌，我们现在不过是在蚌妖的壳里。”
“这种蜃景有内外之分，外是蚌壳，内为梦魂。河蚌通过封闭外壳来吃掉猎物，此术也差不多，意在吃掉我们的神魂。只是，虽然会营造蜃景使人神魂限于梦中，仍是脱不了妖蚌原型的本能，很低级，但是不得不说也颇为好用。”
青冥于是说：“既然是低劣妖物，从内把它的壳强行打破，自然也就出去了。”
庄玦却摇了摇头。
他说：‘人身在天地之间，便受天地的桎梏。现在身在蚌壳之间，蚌壳即是小型的天地，人身自然受这蚌壳的拘束。人居于矮室中，便不得不屈身，所以我才说，此术虽然低劣，却很有用。”
青冥正待答话，却被另一道莫名的声音打断。
“道友说的好有道理。”第三个人的声音突然出现，既没有任何气机的变动，也没有任何神识的搅扰，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此刻，他正半俯下身来，目光灼灼盯住庄玦手上那支“剑”，赞叹道：“这把剑也是好剑。”
青冥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它记得刚才是没有人的，这里只有它与庄玦，还有一匹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直以来就只有剑、人，还有马，这一点它是绝对不会弄错的。可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它又觉得理所应当，也生不出什么怀疑的心思。
它想不分明，又觉得其实也不必去想。
新出现的男人披一件黑色大氅，道髻中插一枚青绿玉簪。手中空无一物，腰间也空空荡荡，令人横生出一种不知来由的不和谐感，仿佛他本应该在腰间挂着什么似的，比如说——一把剑。
但他肤如美玉，目若漆珠，顾盼之间光彩烨然，神气扬举，只是站在那里就令人难以忽视，一时之间又令人觉得，没有剑也没有什么，因为这个人本身就足够像是一把剑。
即使现在天穹是一片足够亮花人眼的绚彩银白，他站在那里，仍旧有宝剑的锋光，明光熠耀，与天争色，即使他本人并不展现杀气。但剑不需要展示，他本身就是利器。
他也不多解释什么，说完赞赏的话后，也不去问主人的允许，自顾自便伸出手来，向那道云雾缠绕的星光剑气伸出手去。
青冥剑看着他，莫名觉得他有些熟悉，生不出阻挡他的兴致。
庄玦自他出现起便冷眼旁观，此时突然手指合拢，原本星河一样的白练登时消散，被他抓握成一团散乱的云气，很快就在四周消散无踪。
那个男人“咦”了一声，也没有什么攻击的意思，只是抬起身来，望着庄玦，目光明彻，说明他正期待一个解释。
庄玦淡淡地开了口，似乎是在继续向青冥进行未竟的说明。
他说：“在梦境里一切皆有可能，诸多突兀变换，甚至时空倒错，人心鬼魅，种种在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事，在梦里都完全可以正常地出现，而梦中人只会将它当做寻常物事，心神沉浸其中，魂魄便也跟随梦的流向而四处流动……心神既然守不住，那么神魂也自然脆弱到一触即溃，很快就会被藏在壳子里的那只‘魂舌’吃掉。”
青冥听他这样说，忽然感到神魂一定，剑心里本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此时如被擦拭，顿时祛除污垢，还复了本真。
但他仍然无法对面前身穿黑氅的男人生出敌意，甚至亲近之感愈发鲜明了。
“但是。”庄玦继续说，语声平静，仍是淡淡的。他说：“……梦境无论如何改换场景、思维、人的五感，也不能完全地无中生有。梦中所见之人，所遇之物，一定是做梦人所见过的，或者曾经见过，不然便只能面目模糊。”
面前的男人眉峰一挑，英气扬发。
他说：“可是我怎么记不得你是谁？”
庄玦凝视着他，慢慢说：“那是因为，你是我心中所念幻化出来的，而你虽在我心中，我却不知道你是谁。本体不存，客者焉附，你自然无法在心中，投射出关于我的倒影。”
“你不记得我，却又记得我，这真令我好奇了。”那个男人笑着说，“你是经过什么大的灾变吗？”
他自顾自地说：“我听说很多凡人在经过灾难后，会忘记很多事，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忘，记忆只是被压制和封锁起来了，所以有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比如说做梦的时候，就会想起来那些记忆碎片，醒过来的时候又忘记。不过——这是因为凡人没有修炼，睡梦时神魂不稳，这才没办法了解和控制自己的肉身。身为修士还有这种情况，那就水平太差了。”
他双目一扫，凝在庄玦身上，那感觉像是被剑锋明照过。至净至明，若有妖邪，也当在这样的目光下灰飞烟灭。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会寄居在妖蚌体内的污浊之物，但他确实很危险。杀机在空气中引而未发，沉而紧绷，他出现之后，庄玦的心神竟隐隐出现了刺痛感。
他的杀意和剑意都太强了，以至于实质化一般，令人肌肤生痛。
“我感觉你不会有这样低级的错误。”他说，“所以……我真的很好奇。”
庄玦瞬也不瞬地注视他，与他目光相接，毫不避让。
他慢慢地说：“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就是躺在山洞里，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处于死掉状态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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