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佳敏举目四望见各位都没有疑问后便说，“总之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那个人家里有个老母，身体不太好。”阿锦忽然又插话。
她虽没把话说全，石佳敏已听懂了，“我知道，已经登记在案了，花城会给这位老人家特殊照拂和补贴。不过这对定罪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没人在意最后一句话，听到老人会有特殊照顾，阿锦点了点头，继续沉醉于美食。
没想到在这方面花城还挺人性化，云万渺想。只是苦了去将实情告知老人家的卫兵了，想来让老人接受这个消息并不容易。
她的目光飘到冉晟身上，不太确定地向石佳敏询问，“告知那位老人家实情的差事也是她去办的？”
她朝冉晟努了努嘴。
“可不是么，”石佳敏叹了口气，“她说不放心一定要自己走一趟，这一走好了，若不去这一遭，原本还不用醉成这幅鬼样。”
云万渺愈发可以理解冉晟借酒消愁之举了。
两人正说着冉晟，就听旁边传来撞击之声，循声望去，果然是桌上唯一已醉之人一头撞到桌面上，昏睡过去了。
石佳敏唤来人，让带去客房，再三嘱托夜深也要看顾着，这人多半是要夜中醒来一次的。
“你们也认识很久了？”云万渺看石佳敏对她还挺上心，忍不住发问，有意探寻两人的过往。
“没有的事，只是跟这种人相处比较简单有趣，你不觉得吗？”石佳敏随意地回。
从某方面来说，阿锦和冉晟有些像，只不过阿锦虽单纯却没有冉晟那么傻，她不懂人情世故，但这种不懂不是身处其中却弄不清楚搞不明白，而是因为从未接触过而对此一无所知。
阿锦实则有着敏锐的感知，能自动规避掉许多不怀好意。就看云万渺处心积虑收留她，哄骗了她这么久，一个多月只骗来了个于己无用的法器，但这么久为她花的钱、废的精力可不少。
对啊，她哪里傻，她可不傻！
跳脱出过往与阿锦的相处，以第三方的视角回望这段时间的收获与付出，云万渺突然醒悟过来，自己都在做什么？
为她盗古书，给她买吃的，现在还带着她到处旅行，虽然云万渺知道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耐心也一向很好，但此刻也不免心生怀疑：怎么感觉更像自己被骗了啊。
云万渺看向阿锦，只看见了双平静如水的无辜眼睛，她抬起手向阿锦伸去，指了指脸颊，“擦擦，沾到酱了。”
阿锦拿起手帕，“奥，谢谢。”
若是刚认识阿锦那阵子，她肯定要因此做些什么，譬如哄骗阿锦再拿些好东西出来。但现在，算了，她有了别的考量。
冉晟被婢女扶着带了下去，少了酒气，小院里的空气都清新多了。
圆桌上的佳肴已用得差不多，当然，其中一大半都进了阿锦的肚子，不过对此席上无人有异议。宴上四人，一人借酒消愁，一人另有其意，至于云万渺她觉得就着阿锦吃饭的模样聊天就已颇有乐趣，真正全身心投入宴席、享受宴席的，唯有阿锦一个。
动最少的心思，以最明了的目的，做最简单的事。
这正是阿锦可爱的地方不是吗？
宴会进入尾声，或许是时候该聊点别的话题了。
云万渺琢磨着下一盏茶的时间，石佳敏是否会说出参办这场私人小宴的目的。
不出她所料，一盏茶时间未到，石佳敏便开口了。
“后厨做出了一笼新的糕点，不过，”她扫视桌面上的残局，“大家应该吃不下了吧，阿锦，听说你喜欢糕点，想去尝尝吗？”
云万渺知道阿锦不是傻子，但石佳敏似乎不知道，还以为阿锦和冉晟一般无二，竟拿出这样拙劣的借口要将阿锦引走。
阿锦疑惑地看了石佳敏一眼，又看了云万渺一眼，见云万渺笑着点头才施然离席，跟着一位婢女向后厨走去。
“石小姐有什么要单独跟我说的，还不能让阿锦听见？”云万渺手肘撑在桌上，反手托着下巴，凝视着石佳敏，试图从她的表情动作中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支走旁人的人表现得倒是淡然，好像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机密的悄悄话，“难道是我多心了？我还以为两位之间有一些不可互通的小秘密呢，大名鼎鼎的神偷？”
云万渺歪了歪头，看上去何其无辜，“神偷？石小姐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要知道你往大街上一站大声喊一句，‘站住，别跑！’十个人里三个心虚地回头，两个吓得就要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可不能随便扯了个名头，就往我头上套啊。”
于是石佳敏明白面前这人并不打算让自己的身份被轻易揭下，至少得付出一些诚意，这对话才能如石佳敏所愿往下发展。
石佳敏说，“天底下小偷大盗是很多，能冠上神偷之名的人却不多。况且，现在但凡闯出些名声来的人，都要给自己取个朗朗上口的称号，某某居士、某某侠客，善剑的要叫某某剑，习刀的要叫某某刀，长得好看的就叫某某君。偏偏有个特立独行的神偷，把前面的‘某某’省去，直接自称为‘神偷’，这样的人我还只听说过一个。需要我说的再详细点吗？”
自己的身份云万渺一向捂的很好，有赖于逃逸时灵巧的身法，一些适当的遮掩与伪装，从不在一个城市长时间停留，也从不在平日使用神偷的手法，认出并当面揭露她身份的，石佳敏是第一个。
而且石佳敏是花城官家熟识的人，按理此刻身份暴露云万渺应该惊惶，至少担心一下石佳敏会不会告诉冉晟，然后带着一队花城护卫队来抓捕自己。
但云万渺没有，她手指一拨，拨开了身前的酒盏，端起茶壶悠然地为自己倒了一壶茶。
她这几日就住在石佳敏的院子里，石佳敏明明可以暗中安排人手直接把院子围起来，却偏要创造私下场合面对面揭开她隐秘的面纱，看来这人是有私人交易和她谈。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感叹还是茶水解渴啊。
“是吧，你也觉得不管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起个绰号挺没意思的吧。”云万渺说。
“总之你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见对面的人挑了挑眉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石佳敏顿了一下，硬是继续说了下去，“出于安全考虑，各大世家内部都存放着一本名册，名册上登记着武艺法术高强或是有独特技艺之修者，若是有修者行踪隐秘无人知其真容，世家也会留下根据已有信息绘制出的侧写画像。请放心，这种画像往往被隐秘储存，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我也是偶然才看见。起初见到你我也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相处这几天之后，才最终确定判断。”
被石佳敏猜出身份，云万渺并不吃惊，两个人的伪装可远比一个人的伪装要困难得多。她和阿锦再怎么说认识时间并不久，两人的关系有心人定能从她们的日常相处中发现蹊跷，更何况来花城时阿锦和石佳敏交流融洽必然聊了不少。石佳敏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在打探她们的消息吧，唉，单纯的阿锦还夸她好相处呢。
发现她们关系并非所说那般后，她们的身份自然就可疑了起来。这么说来，估计是无名山再会时那一场追逃，让石佳敏确定了身份吧。
真正让云万渺意外的是侧写画像的存在。
这是她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消息。
这意味着不论行事多么谨慎，只要在城中行事漏出了风声、做出了名声，都会被周家、花家这样的掌管着一座城池的顶级世家关注，被他们抓着任何一点行动时留下的细枝末节，描绘下专人推测出的画像。
顶级世家对于城镇的监管比她想象的更加全面，怪不得很多小世家会主动找到她交易合作，这种交易算是受到了默许的。甚至有可能，这群人在和她交易完，转头就把她的信息倒卖或是上献给顶级世家换取好处。
啧，这么想来以前和他们交易要的报酬还少了。
石佳敏推测出了她的身份，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这名册画像如此隐秘，她又怎么会“偶然”得见，结合冉晟对她的态度，云万渺对石佳敏的身份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这人可不简单。
看来这单生意是不得不做了，云万渺确信只要做了不管成不成，都一定会有所收获。
她心里已然确定要同意这笔交易，嘴上却不直言，只是模棱两可地说，“看来石小姐知道我的习惯，只和有诚意、有急需的人谈交易。石小姐不妨先说说看要我偷什么？我才好判断这活我做不做得来。”
“原来你正经做事是这种直来直去的风格，”石佳敏笑着感叹一句，“好吧，那我就直说了。首先，这怎么能叫偷呢，我是想让云小姐帮我取一些东西来。”
冠冕堂皇，云万渺在心里评价。
石佳敏仍在说，“放心，要取的东西可能有些多，但事成后的报酬只会更多。第一件东西，是一张纸。”
说到这她停顿一下，似乎是想让云万渺感慨一下所“取”之物之简单，然后欣然接受这笔交易。只是云万渺注定不会让她如愿。
欲抑先扬，对语言修饰免疫的云万渺一眼看破了她言谈的技巧，想用“纸”之一字来让她产生这单交易很好做的错觉，看来这是份高难度的活。
偷过东西的人都知道，决定一样东西好不好偷的关键，往往不在东西本身，而在于东西的位置及意义。
云万渺开口，“不妨说详细点。”
石佳敏呼出一口气，闭上那双总是流光的眼睛，终于接受了云万渺谈正事时直来直去的风格，“婚书，我想要你取来一纸婚书。”
两人几乎详谈了整夜。
时间很长，但很有必要。
这单交易确实不好做，主要是石佳敏要偷的东西过于特殊。
一纸婚书和一个人。
婚书好说，这种因某种形式而产生的物件，在生活中很容易被忽视，即使收存得再小心仔细，也无非是找了个好地方放着，柜子、盒子或是别的什么。
但是要偷个人，这就难办了，石佳敏说不是要云万渺真的想办法把这个人搬到她面前，而是代替她去认识一个人，然后把对这个人的了解、评价转述给石佳敏，让她远在万里之外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很难办。
还不如直接把人打晕装进麻袋扛过来。
但石佳敏拒绝了，即使云万渺提议了很多次，并表示自己可以完全无痕偷人，让被偷的人毫无知觉就来到花城。如果石老板愿意加钱，她可以做到不在那人身上留一点痕迹，扛过来就能直接放床上……
“那是个男的，我对男人不感兴趣。”石佳敏脸上表露出明显的抗拒，像是桌上摆上了发霉的馒头。
云万渺遗憾地耸了耸肩，“好吧，我还以为能体验当一回采花贼呢。但是我说真的，如果是我转述给你，那么那个人在你面前呈现的形象一定会和真实的他存在部分的不一致，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即使我描述得再客观、再具体。”
“我知道，”石佳敏说，“没关系，我相信你的判断。”
两人在月光的见证下达成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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