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顾登楼沿着主道缓缓行去亭韶宫中的这一路上,街旁皆是向他道着吉祥话的人们,他吩咐随行的承熙分发喜钱,衬得整条街道的气氛更加喜气洋洋。
昭康王在海桐城众人的心目中一直都是微微笑着的好脾气,今日的他虽然穿着上了格外神气华美的婚服,他的面容却也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温润模样。
不过承熙向人群分发完喜钱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表情,他知道殿下此时的笑容与以往应付陛下时的并不一样。
顾登楼听着旁人一声声向他道喜的声音,礼貌地一一谢过,或许他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的面上竟然展露着如此真诚的笑容。
他心中重复着那些吉祥话——无外乎是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之类的,他在旁人的婚仪上也道过无数遍的语句罢了,可现在的他再一次悄悄咀嚼着这些话,哪怕只是幻想着祝愿成真的场景,也会令他的心中蒙上一层甜甜的幻象。
而宫中的江延锦,也早已穿戴好嫁衣,在兰皇后的陪同下等候着对方了。
江延锦昨夜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在墨色的冗夜之中无声息地睁开自己的双眼,嘲笑着自己这七上八下的心情。
分明在平兰时,她甚至都不晓联姻的对象究竟为谁,都能够微笑着如常睡去,好似旋即就要到来的婚仪与她并无关联一般。
可现在,准确来说也是她第二次大婚了,自己反而如同怀春少女一般,心中情思难以忘怀,以至于紧张又期待到久久难以入眠的地步。
哪怕是已经正襟危坐等候顾登楼前来接亲的现在,江延锦手中的扇柄还是被她攥紧了,暮春时节的天气竟让她的手心生出一层薄汗来。
平兰公主毕竟是远嫁,兰皇后索性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准许她在宫中出嫁,自己也在旁充作新娘子的娘家长辈,此时正陪伴在她身边。
兰采嵘知晓二人在平兰早先便办过婚仪圆过房,她也不与江延锦说些令新妇更加羞恼的话了,只悠闲地陪在她身旁闲聊。
江延锦手中执着要在婚仪上半掩自己面容的喜扇,她或是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一刻的心绪难免在紧绷多时后放松些许。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扇子,再次去细细看着精致的扇面:“皇后殿下适才所说……其上的宝石是从昭康王府库中挑选的?”
“那还能有假?”兰采嵘也朝团扇投了视线去,“王府的总管太监亲自送到宫中予了绣娘们的,听说是昭康王殿下刚入境亭韶之时便传了信回来。”
江延锦不知所措地转过眸子去盯着扇柄下那摇晃着的坠玉,喃喃出声:“原来如此。”
兰采嵘看着幼时好友局促的模样,心中暗叹,谁知晓当初完全看不出苗头的两个小孩子竟然今日就要大婚呢。
可惜江延锦面上扑了腮红,唇上也含了正红色的唇脂,头上珠翠琦玉垂下,也看不出她面颊与耳尖的微红。
兰采嵘思及此处,很不符合皇后形象地揶揄出声:“怎的?昭康王妃还未入府,就已经在心疼自己的私库了?”
江延锦被兰采嵘如此直白的话语一噎,慌乱找补道:“不是,没有这回事……”
她深呼吸之后才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平兰的长宁公主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在平兰时那副游刃有余的伪装,轻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先前在平兰,我只觉他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懵懂模样可爱极了,于是时不时捉弄他。未曾想到我也有被如此打趣的一天。”
江延锦在心中暗暗道,自己绝不能再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一遇到顾登楼的事就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自己一定要找回扮演长宁公主时的游刃有余与心不在焉才是。
她刚在心中想完此事,中宫的侍从就报信道:“昭康王殿下已经进了宫门了。”
兰皇后神色如常:“知道了。去回陛下一句,道是长宁公主一切都好。”
中宫的侍从中立马就有人躬身向外走着,中宫之主自己则是迤迤然起身,她的手搭在长宁公主的肩膀上,顺着江延锦的视线看去,半身高的铜镜中也只露出皇后带着金镶玉镯子的一截皓腕。
兰采嵘的声音从她头顶处传来:“走吧,去候着昭康王殿下。”
江延锦小心执着扇子起身,中宫早先便候着的宫人们无声地簇拥她的周围,随长宁公主的步伐缓缓向前。被她们小心护在里面的长宁公主本人则是在千叶的帮助下整理好周身的首饰,用团扇半遮着自己的面颊,将她脸上或欣喜或忐忑的神色都尽数盖住。
她轻声问着身旁的千叶:“我这一身……应该还端正吧?”
千叶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侧,她闻言侧目望向自己的主子,却突然笑了:“自然没有问题。”
顾登楼此时已经入了宫,他身上那套正红色的婚服在顾登易殿内的庄重暗色之下衬得格外亮眼。
他抬眸去望坐在龙椅上看不清脸色的皇兄,还是唤道:“……陛下。”
顾登易一手撑着自己的下颌,一手搭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昭康王不必心急。皇后已经在带着人过来了。”
亭韶的陛下说到此处便住了声音,顾登楼也不敢再与他寒暄半句。分明是当年在宫中互相搀扶的至亲兄弟,这些年间的关系也不过君臣尔尔,一方自知理亏,一方则是满意于对方的识情识趣。
殿内的侍从们知晓天家这对兄弟之间尴尬的关系,此时他们听着这一隅的静谧,更是拿出了自己十分的小心,生怕在大喜的日子触了任何一位贵人的霉头。
最终还是皇后女官前来禀报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着的气氛,顾登楼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在起身前去迎接江延锦的那一瞬面上便绽开了真心的笑意。
兰采嵘闪身径直坐到顾登易身旁去,只留一对新人在殿外相见。
顾登楼一眼便在人群中望见了自己心中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果真如同王府中人同他说的一般,身上的嫁衣上拿金线彩线绣了纹样,在日光下随着她的走动而流光烁烁。
江延锦头上簪了不少步摇,其上垂下的珠玉轻轻晃动着,相击发出清脆的细响,她眼睫微颤,目光缓缓往同样装束的那人瞧了去。
顾登楼与他母妃相似,生了一张秀美的脸,加上他向来在人前都是一副温润笑意的模样,自然气质更出众几分。
他被削了封地回到海桐城后,便一直穿着朴素,以免扎了皇兄的眼,而在江延锦那些更加遥远的记忆之中,二皇子的待遇并不算好,自然也未曾看他穿过多么正式的服装。
现在的顾登楼身着正红色的喜服,衣服上同样用彩色的丝线绣了纹样,瞧着恰巧能与她嫁衣上的凑成一对,二人站到一起,惹谁见了都会觉得是一双登对的璧人。
这般热烈喜庆的颜色并未盖过他一如既往的微笑,顾登楼伸出自己的手,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江延锦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对方的手心,二人便如此牵着手一并进入殿内,共同向主位上端坐着的亭韶帝后行礼致意。
顾登易垂眸俯视着难掩喜色的一对新人,并不做声。他似是想要在大喜的日子给胞弟些好脸色看,可唇角才要勾起复又抿下。顾登楼对胞兄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他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可脸上的笑意还是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
兰采嵘适时开口:“这些日子长宁公主在本宫这里暂歇,本宫可是对她喜欢得很,眼看着昭康王要把人领走,本宫倒是还有些舍不得呢。”
江延锦笑道:“看在昭康王殿下的面子上,皇后殿下就别打趣我了吧?”
二人的对话把君臣兄弟二人之间的僵持气氛冲散了不少,顾登易复又找回了他对付大臣们的吊儿郎当模样:“朕的皇后面子可比昭康王大多了,皇后,不必顾及朕这个弟弟的感受,喜欢长宁公主就再留几日也无妨。”
这当然就是故意挖苦顾登楼的玩笑话了,被打趣的人只好无奈道:“皇兄……”
顾登易看见他这副模样,毫不留情地轻笑出声,却也收了阴阳怪气的态度。兰皇后见状,与平兰皇后一般说了些吉祥如意的客套话,顾登易很给面子地也多说了几句,江延锦又非是愚钝之人,她自然地接过话来,衬得这一隅喜气洋洋。
顾登楼与江延锦交叠的手藏在二人并肩而立的亲密距离之下,他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以示感激,而后微笑着道:“臣有得一佳偶的福气,全要仰赖于陛下的慧眼与成全。”
顾登易本要出言,但他在兰皇后的颜色之下匆匆住了口,兰采嵘这才换上一副喜气更甚的模样打着圆场:“也得是昭康王与长宁自己愿意才好,也真真是缘分天定。”
诸如此类的场面话挨个说了一遍,便有礼官入内提醒着陛下时辰。顾登易应声后携着身旁的兰采嵘一起跟从礼官的引导乘坐宫车先行前去昭康王府,留昭康王与长宁公主候在殿内静候吉时。
亭韶帝后的仪仗缓缓行远,恭送天子离开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江延锦直起身子,她头上珠翠清脆的相撞声也让沉浸在思绪之中的顾登楼猛地回神。
她看着对方偏头望向自己的模样,抽开了自己的手:“方才真是沾了昭康王殿下的光,才被亭韶陛下如此这般‘关照’喔。”
顾登楼犹豫了几息,还是悄悄将自己的手探出去握回她的。他无奈失笑道:“陛下非是这般人,况且前些日子我们分别得仓促,想来你还未晓,过些日子我便要去国子监担个虚职了。”
江延锦在宫中当然不是单纯从早到晚发呆备嫁,她早先就打听到了顾登易顾登楼关系似要和缓的这些预兆。
不过她只是顺着对方的话道着:“虽是虚职,却也是陛下对你的关照,且不要轻信臣工们的拉拢之言,将交付于你的事务办成,便已是对陛下的回报。”
“我都晓得的,”顾登楼同江延锦站定的距离愈发近了,他几乎是擦在对方耳边低语,“我只是担心你……我不在府中,只怕事有万一。”
江延锦都要被他的这些想法逗笑了,她瞪了对方一眼,佯装嗔怒:“我又不是什么胆小怯弱的老好人,平兰的事我都能处理好,昭康王府你自然也不必担心。”
顾登楼宽慰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回忆起王府中长史和总管太监知晓他甚至没跟长宁公主好好道别之后的那些说辞,只犹豫着换了出口的语句:“我不是不相信阿锦的手腕,我只是……关心则乱了。”
江延锦未曾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般直白的话语来,她眸光中有一瞬怔愣,而后面上又绽开笑容:“我知晓啦。”
今日的长宁公主被兰皇后宫中的宫人们打扮得明丽夺目,她朝着顾登楼微微笑着,惹得对方也随她一起笑了起来。
先前在平兰,顾登楼心中只把未来的妻室当作平兰公主这一符号,自然也没有太过关心对方的模样。可现在二人依然熟稔,心意相通之余又逢喜事临门,他心中不免被阿锦这般打扮所吸引,又在察觉到自己的轻浮之意后匆匆移开了目光。
江延锦轻轻晃了晃二人相牵的手,成功让对方重新将目光移回自己脸上。
她用眼神示意他徐徐走来的宫人:“时辰到了。”
长宁公主迎着礼官与宫人们的目光,略带几分羞怯地将手中一直执着的团扇半掩在面前。
直至江延锦在千叶的搀扶下坐进喜轿中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胡思乱想着,自己离开海桐城已然太久了,昭康王府的落成自然也未曾得见。
不曾料想到,自己多年阔别后前去旧友的府邸,竟然是因为要成为它的另一位主人。
江延锦感受到轿子已经出了亭韶的皇宫,她想要掀开帘子一览海桐城现今的模样,可皇后遣过来陪同她出嫁的嬷嬷连声劝道:“殿下,这不合规矩。待您完成今日的婚仪,亭韶各处的景色何尝不能尽观呢?”
她住了想要去触碰帘子的手,千叶看出主子的犹豫,适时附和:“来日方长,昭康王殿下想来也会与殿下同行的。”
江延锦细细咀嚼着“来日方长”几个字,却是如同司荆书院温院正的好茶一般,越品越是感到回甘。
顾登楼骑在高头大马上,此时并不与坐在喜轿中的新娘待在一处,江延锦静静听着外面凌乱的马蹄之声,其实她也分辨不出所以然,但她只是觉得安心,被人陪伴着的安心。
千叶抬手帮江延锦整理着因为颠簸而微微滑下的玳瑁簪子,赚得她从对顾登楼的思念中抽身,复又将注意力放在身侧从小便在她身边的侍女身上。
我们会有很多很多个来日的,江延锦无端释然地笑了,是我所爱的人都能够在我身边的来日,是一经想到便能感觉到幸福的来日。
昭康王府内,在长史和王府总管的安排之下,前来观礼的臣工宗亲按照远近亲疏官职高低妥善地安排了位置。先皇的几位皇子虽与昭康王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此时他们都在封地,顾登易也没让他们来,皇室宗亲不过来了几位公主太妃,没有成邺王这种与昭康王有过节的人在,气氛倒是自然了许多。
臣工那边较之皇家宗亲便要更加热闹些,江应淳因着长宁公主与昭康王举荐的缘由,前些日子刚批下了右迁的旨意,再过几个月便要正式上任。经此一遭,江应淳身上的昭康王府印记怕是洗不掉了,许多人私下也曾议论,道是这或许是昭康王想要插手朝政的先行耳目。
江应淳的师叔、礼部尚书温悫却像是未曾听闻风言风语似的,他在昭康王府招江应淳先在婚仪开始之前做到他身旁,低声向他打听着第一手的消息。
与他的族兄温慈温院正不同,温悫温尚书私下随性许多,他也听闻了不少这次联姻的消息,着实是对那位长宁公主好奇极了:“应淳,你此行前去司荆书院,两位殿下待你可还好?”
江应淳听罢他的问话,便知晓老师并未告诉温尚书江延锦之事,他斟酌着回答道:“二位殿下都是温和待下之人,至于长宁公主殿下……她与亭韶传闻中的刁蛮骄矜全然不同,您一见便知。”
曾任陛下少师的兰晟与温悫坐得不算远,他听罢江应淳的话后嗤之以鼻:“江郎君,背后议论两位殿下,是谁给你的胆子?”
或许是为着兰皇后曾为江应淳入仕一事劝谏顾登易的缘故,江应淳习惯了兰晟一直以来的挖苦。他也不与之争辩,只行礼圆场:“兰公诤言,应淳受教了。”
兰晟根本就没把姓江的小官放在心上,不过还未待他开口,就听得不知是谁含笑的一句话从外传来。
“江郎君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罢了,兰公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顾登易缓缓走进昭康王府,径直在主位上坐下。兰皇后本跟随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此时也迤迤然落座在主位上,不多时,两位新人将要在帝后面前举行婚仪。
兰晟朝陛下的方向行礼致意,也懒得去再抓一个毛头小子刁难。
温悫与江应淳朝帝后方向见礼,以表身为臣下的感激之情。
眼看着曾经的帝师、皇后与太子的母家、亭韶第一高门兰家都被陛下轻言细语地打发走了,下面坐着的众人更是坚定了不能给这场婚仪添麻烦的想法。
故而,当顾登楼与江延锦牵着红色的布帛一同迈进婚仪现场时,二人感受到的全然是旁人真诚的祝福。
亭韶的风俗中,新娘子并不需要用盖头遮住面容,江延锦此时只是手执一把团扇,将其半掩在面前。
这是平兰的长宁公主第一次出现在亭韶众人面前,自然有许多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纵然江延锦低眉敛目,又将下半张脸遮掩在喜扇之下,但她的这副模样却让许多年纪不轻的大臣们有一瞬的恍惚。
温悫自然也记得先帝末年海桐城黑云笼罩的江家倾覆一案,他虽与不同部门的江侍郎不过点头之交,但那时的他也不相信对方敢犯下如此罪行。温悫在教导师侄江应淳后,就愈发不相信通敌叛国的江侍郎与畏罪自尽的南夫人能养出这么一位小公子来。
他先前只从族兄处听得江家的那位小姐已遭不幸,唏嘘之余并未多想。可是现在温尚书看着那像极了江崇的眉眼,再忆起江应淳这几日对长宁公主明里暗里的维护,他心中渐渐将自己的猜想坐实了一半。
九年前还未在海桐城任职的官员们自然不会察觉到什么不对,而九年前就见过江侍郎当面时至今日仍在京城的勋贵更能审时度势,他们纵然想到了什么,也不会蠢到在这种场合当众拂了陛下的面子去。
可是场面一时还是有些诡异的安静。顾登楼并肩与江延锦站在一处,二人手中各自握着红色布帛的一段,顾登楼便悄悄将布帛往自己的方向运送着,直至他几欲与对方的手相贴。
江延锦察觉到他的心意,索性将左手主动伸出,握住对方的右手。她摩挲着对方虎口处的疤痕,反而被顾登楼担忧似的握了握。
顾登易宛若没看见底下臣子宗亲各异的神色一般,他带着轻佻的意味出言道:“长宁公主着实不负平兰皇帝评价的清丽无双一词,听闻安成长公主驸马正是亭韶长南郡人,想来果真不似晏北人粗犷。”
江延锦回答得体:“陛下谬赞了。”
观礼的众人听罢天子的这一番话,哪能不晓顾登易语句下的潜台词。更不用说平兰那边从未主动提及早逝的安成长公主及其驸马,自家陛下却已经将话定死在亭韶长南郡了,只消一想长南郡上有什么人,众人就立马明白了。
顾登楼此时附和胞兄道:“还得是陛下慧眼如炬,为臣弟挑选了世间难再寻得的长宁公主,臣弟叩谢陛下。”
兰采嵘轻笑着缓和气氛:“本宫瞧着皇弟与弟妹都羞红了脸,若是陛下再打趣下去呀,本宫怕是得寻个宫人端盆冰块来了!”
顾登易被皇后的话逗笑,他轻轻拍着兰采嵘的手,用目光示意主婚之人继续。
下方的众人心照不宣地换上了喜气洋洋的假面,他们在人群中念着恭贺之词,面对新人投来的目光报之以欣慰的笑容,如同以往辞旧迎新的辞年宴一般。
江延锦幼时曾以江家大小姐的身份随父母一同入宫赴宴,彼时的臣工也是如此用不达心底的客套夸赞江侍郎将女儿教导得很好,小小年纪就有才女之相。
未曾想到,她再一次置身于这般场面之中,却是以异国公主迢迢远嫁而来的身份,她彼时身侧陪伴之人皆已化为一抔尘土,就算是站在她身后的胞弟,此时也只能按照位阶坐在角落中,在攒动的人头中远远地投来喜悦的目光。
正出神,江延锦感觉自己的手似是又被身侧之人轻轻握了握。
她悄悄投去目光,却只在对方的眸底瞧见了忧色。
江延锦遮掩在喜扇之下的唇角缓缓勾起,她不由得再一次庆幸联姻的对象是顾登楼,是现在能够与她并肩而立的顾登楼,是她能够倾诉与依靠的爱人。
她面对着不断撕扯剖白着自己记忆与伤疤的无休止的客套,但江延锦的手在红色布帛的遮掩下握紧了顾登楼的手,就像这般能够给予自己源源不断的力量一般。
主婚人是江延锦并不认识的亭韶宗室,所幸平兰的长宁公主也并不需要认识对方。她只是时刻与顾登楼站在一起,静静听着他主持着婚仪的进程。
一拜天地,江延锦在脑中整理着自己从那日在宫中偶遇二皇子至今的一切,后知后觉地发觉天命已然将二人的魂魄系在了一处,纵然自己多般改变着面对天地时的面貌,然每次都能够与对方相逢。
二拜高堂,无论是长宁公主还是昭康王的父母皆已不在人世,二人便朝着主位上端坐的哥嫂下拜。先前平兰的婚仪,二人曾向平兰帝后下拜,现今向亭韶帝后下拜,倒也算是衔尾相接的回环呼应。
夫妻对拜,江延锦与顾登楼松开相握的手,转身四目相对缓缓下拜。在江延锦的记忆中,无论是江家小姐对二皇子,还是匪女阿宁对朝廷来人,自己似乎从未向顾登楼行过如此大礼。
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像是都不想让对方对自己过于恭敬一般,又惹得顾登易与几位年长的肱骨大臣善意地笑着。
那名主婚的亭韶宗室笑道,至此,礼成。
江延锦下意识地望向顾登楼的面庞,刚好与他投来的视线相接。
“阿锦是想要去后院歇息,还是待在这里?”顾登楼柔声询问着。
江延锦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她环顾四周,众人的神情都随婚仪大头的结束而放松了许多,顾登易与兰采嵘在主位上闲聊,臣子们也趁着还未开席的时辰三三两两地联络着。
她这才回望顾登楼,蓦地笑了:“长宁公主第一次在海桐城露面,可不能匆匆便离开啊。”
顾登楼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想要触碰对方霞帔上的明珠,却在指尖轻点之时回神收手。
江延锦一把抓住他的指尖,握着对方的手径直挑上了那颗明珠:“皇后殿下同我说,昭康王可是开了自己的私库绣嫁衣呢,本就是你王府的东西,何必如此小心。”
顾登楼想要抽回手,又怕惹江延锦不快,只好卸了力由她搓弄:“我不是小心衣服……”我是小心你。
这话他当然羞臊地说不出口,好在江延锦也知晓他的性子,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了。
兰采嵘身旁的女官示意皇后有话想对长宁公主说,江延锦放开顾登楼微凉的手指,将团扇重新在面前遮好,近了方听见兰采嵘压了声音问她道:“和昭康王商量好了?”
江延锦察觉兰皇后身侧的顾登易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于是她只垂眸恭敬应答:“长宁远嫁亭韶,对亭韶婚仪颇为好奇,昭康王殿□□贴,允我在外行走探看。”
兰皇后吩咐身旁的近侍:“皇儿们今日听学都辛苦了,让放儿领着弟弟妹妹去皇弟的喜房撒些桂圆玩儿吧。”
江延锦谢过对方替自己圆场的好意,她作为婚仪的主角之一,当然不宜离开另一位主角太久,故而兰皇后也不多留,差着女官把人又送回顾登楼身边去了。
开宴的时辰早已过了午时,众人在捧场之余也多了些真情实意的期待。顾登易的兴致不差,底下臣子们见状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自家陛下应该不会在昭康王的地界上突然发难了。
有了这般认识,席间的气氛总算是活络了不少,待宴席暂歇,温尚书就又把自己的小师侄薅了过来,江应淳对着周围位高权重的官宦们行礼致意,脸上写满了对师叔的无奈之情。
温悫寻了个稍清静些的地方,他压着声音询问道:“应淳,我只知你向来是个稳重的,谁能想到你竟稳重到不声不响地瞒下今儿这么大的事?”
江应淳眸光闪了闪,他像是全然没有想到对方这般叙述一般迟疑着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可是,两位殿下的联姻是海桐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啊。”
温悫没急着挑明,他看着江应淳脸上无懈可击的疑惑神情,便也释然地笑了:“应淳愈发像你父亲了。”
江侍郎是长南郡土生土长的亭韶人,可他身边的南夫人却身世成谜。温悫想起当时江崇被右迁进海桐城时,他的夫人曾出于交集的目的前去拜访过南夫人,回来只与她说,道是南夫人与南家人不似亲人。
江应淳这般维护的模样,让温悫不禁又想起了这件往事。他再次把视线投向与昭康王并肩而立的长宁公主,似是从她的脸上窥见了江崇的些许模样,可待他细细看去时,却发觉二人并不相像。
温悫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拍江应淳的肩头,让他回去跟同僚们并到一处闲谈去了。
江延锦注意到温悫与江应淳的一番谈话,不过顾登楼随她视线悄悄望去观察了一阵后,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应也没什么事,”顾登楼在她的耳畔低语,他的语气渐渐泛上幽怨之意,“温尚书照拂江应淳许多……如此,阿锦可否将视线放在我身上了?”
正巧坐在旁边瞧见这般模样的是亭韶宗室中的一位年长太妃,她并未听清二人所言,但看着新人亲近的模样,她也不禁出言打趣:“昭康王可真是欢喜长宁公主得紧喔。”
众人早已享用完昭康王府精心准备的饭食,在席间闲谈几句后,时辰就慢慢走近了日暮的时候。
暮春时节的海桐城天色很早便泛了昏黄色,今日的婚仪也要将时间交给成婚的新人了。
顾登易今日携兰采嵘在宫外躲了一日公务的懒,此时心满意足地再次给昭康王撑了场子:“众卿家今日见了长宁公主,便知道朕为何觉得平兰公主与朕的皇弟相配了。”
下面立马便有臣子捧场之言,道是什么“陛下圣明,陛下先见之明臣所不能及”一类的奉承话。
顾登楼与江延锦站在顾登易身前,二人的手中还握着红色的布帛,身上的婚服随着日落西山洒落的昏黄镀上一层金色,在渐暗的夜色晕染下衬得愈发喜庆。
顾登易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麻烦一般高兴极了,他与顾登楼沉默地对视着,在看到对方恭敬垂眸的同时道出了自己的下一句话。
“昭康王既已成家,朕着实了却一大心事。待新婚满月后,昭康王且去国子监中做事吧。”
不少没得到风声的臣工闻言心中大惊,他们下意识想要抬头看看自家陛下脸上的表情,却又生生忍住,只在心底悄悄感叹着天家兄弟终于缓和的关系。
顾登楼谢恩,江延锦作为他的妻室自然也要一起。她在静谧中不语地俯身行礼,阖眸感受着重臣宗亲们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宛如回到了母亲与自己入宫被先帝诘问是否认罪的那一日。
不过,身侧之人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说着感念陛下恩德的客套话,但是江延锦知道,顾登楼现在很开心,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念兄长的恩德。
顾登易点了点头,起身与兰皇后一并起驾返回亭韶皇宫。众臣自然也不会在此处逗留,他们客气地与昭康王和长宁公主道别,又在昭康王府侍从的引导下从容地离开了王府。
此时,昭康王府的这一隅才真正属于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江延锦与顾登楼身着喜服站在此处,她轻轻扯了扯二人一同握着的红色布帛,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似的。
“唔……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
顾登楼刚想说“王府的院子早就收拾好了”,话都到了嘴边,他却突然想起,他与阿锦是新婚夫妻,新婚夫妻是不是要睡在一起?那,这是去他的院子,还是去新收拾好的昭康王妃的住处啊?
“我……我不知道。”顾登楼诚实地摇了摇头。
还好王府总管及时赶到,将二人从相对无言的尴尬状态下解救了出来。
“诶呦我的主子们呦,”他有些痛心疾首地跺了跺脚,“府中怎得也没个长眼的侍从,就放两位殿下在这儿干站着,真是!”
总管太监连忙从外面提了承熙过来:“今儿王府热闹了一天了,你带两位殿下先去歇息吧。”
在外站了一日的千叶听闻到动静也默默跟在簇拥着两位主子前去喜房的侍从后面。江延锦并未忘记她,她在与顾登楼一同回房时,专门留意着从平兰随嫁而来的侍从们是否安置妥当了。
侍从们知晓婚仪迎来送往累人,伺候着二人吃下东西喝完交杯酒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自家王爷王妃留在一处。
江延锦抬眸看向顾登楼的面庞,她的眼睫轻颤,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房内喜烛的烛焰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也跳动在顾登楼注视着江延锦的眼底柔情中。
江延锦与顾登楼一同坐在床边,二人的膝盖相抵,四周的红色帷幔也缩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她抬手用团扇复又遮住自己的面庞,轻声道着:“我们先将……上的桂圆挑拣出来吧。”
“喜被”二字宛若烫嘴一般从她的舌尖上飞速掠过,江延锦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顷刻间土崩瓦解,她侧过身去挑拣顾庭放带着几位皇子皇女洒满的桂圆,面颊却像是被喜庆的颜色沾染了一般泛上片片红晕。
顾登楼喉头动了动,向来温润不变的人也像是不知如何出言一般,他含糊应了一声,而后全心全意地去捡拾那些桂圆,就此沉默不语。
江延锦悄悄瞥着他的神情,腹诽着,自己明明在平兰时已经与对方有过一次婚仪了,该做过的事一件没少,一路南下亭韶也曾同寝过,为何今日反倒是羞怯起来了呢。
二人好似被桂圆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般认真挑拣着,可惜顾庭放带的桂圆终究有限,终究有捡拾完的时候。
江延锦仍然用团扇遮掩着自己的下半张脸,她下定决心将团扇缓缓放下搁置在桌案上,再转头时恰好与对方含笑的目光对视。
她不太自然地发问:“怎得这般望着我?”
顾登楼抿了抿唇:“先前在平兰顾虑太多,加之未曾知晓阿锦身份,便也没怎么仔细瞧见长宁公主大婚的模样。”
他牵着对方的手将江延锦拉回床铺边,又动作轻柔地褪去她的霞帔与外袍,整理好搭在一旁。
“今日再次得见……只觉阿锦很美。”
顾登楼言罢,反倒是自己闹了个红脸出来,他轻咳一声遮掩自己方才过于直白的话语。
江延锦有些无奈地笑了,礼尚往来地将他沉重的帽子也摘了下来搁在桌案上。
她从桌案回到床边不过几步路,却走得有些缓慢,又像是一步步踏在顾登楼的心尖之上。
她索性没有坐回他身侧,只是曲起膝盖顶在顾登楼的双膝之间。江延锦在顾登楼茫然的目光中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那含了正红色口脂的双唇便试探着去贴合他的。
顾登楼的气息停滞了一瞬,他先是有些被动,而后很快便学着她的动作抬手护住她的后脑。他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不过江延锦并不排斥这种粗鲁。
二人打闹一般幼稚地较着劲,直至江延锦将自己的神智从迷迷糊糊之中抽离,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与对方共同躺在了床铺上,身上的喜服也不知为何不成样子。
顾登楼感觉到对方的抽离,自己连忙克制住进一步的动作。
他轻轻喘着气:“……抱歉。”
江延锦用手背蹭去散开的口脂,她看着手背上红色的道道,抬眸戏谑道:“这下,昭康王可是与长宁公主吃过同一种口脂的浪荡子了。”
顾登楼无奈地拿出帕子擦去她手上的那些胭脂:“阿锦向来愿意打趣我。”
江延锦看着二人身上都不算齐整的衣服,她坐起身来先是自己解了束腰的衣带,毫不客气地把中衣褪去扔给对方:“与你的一并搭在外面便是。”
顾登楼认命起身去放衣服,江延锦则是用清水洗净脸上的妆容,接着蹬掉自己的绣鞋缩回床上。暮春的夜晚仍旧有些寒凉,她便将被子撑开盖在自己身上,为顾登楼留好了外侧的地方。
她将自己缩在被子中只探一个头出来,直至顾登楼也坐在床边脱去鞋袜。刚躺上来的昭康王立马被自己的王妃用同一床被子包裹住,二人睡在一处并非头一次,可在一床被子下相依偎着取暖却是第一回。
顾登楼不去注意她的面容,他眨了眨眼撇开视线,声音微沙:“今日婚仪着实累人,阿锦且先歇息吧。”
江延锦先前一直有些羞怯,可当她真到了如此关头,却又不愿意如此“铩羽而归”。
她侧身用胳膊撑着自己的脑袋,但顾登楼见她露出更多皮肤后,反倒将头埋得更深。
江延锦见状笑了笑,而后用闲谈一般的语气追忆着:“唉,我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的确不容易。我先前话里话外骗了你这么多,现在想来的确是对不住。”
或许是因为话题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顾登楼也不只顾非礼勿视了:“你有你的考量,就像我也欺瞒了你长南郡的事情一样,如此应是两两相抵。”
江延锦长舒了一口气,她继续用话语构建着自己的陷阱:“司荆书院时,我察觉到你快要拼凑出我的身份了,那时我着实说了不少谎话,不过有几句倒是真的。”
顾登楼被她的话挑起了兴趣:“是什么话?”
他只见爱人的唇角得意地勾了勾,而后她俯身附在他的枕边,她出言时带动的细小气流便如此拍打在他的耳畔。
“其实……”江延锦语气中难掩自己的真实意图,“我是真的喜欢小孩子。”
顾登楼未曾料想到他已然跳进对方的陷阱中,闻言心下一激灵,他抬手抓住了江延锦不安分的手,眸中不复方才轻松之色。
他直视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用尽力气试图平稳着自己的呼吸:“阿锦,不要说这种……”
江延锦并不想让他用那些无聊的顾虑压抑着自己的渴望,她并不理睬对方冠冕堂皇的话,只凑到他脸颊轻轻啄了一口。
被啄的人将自己未曾说完的话吞下,江延锦感受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力气渐渐加深,望着他缓缓支起自己的身躯,继续挑衅似的笑了笑。
顾登楼阖眼再睁眼,眼眸中的犹豫之情便全然褪去。他的声音不复以往温柔,隐隐有压抑不住的沙哑:“阿锦,既然是你一再坚持……”
此时的江延锦被顾登楼身躯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着,她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登楼?”
回答她的是那顿时骤然落下的、象征着新婚的红色帷幔。
这章的评论有红包掉落哦~作者专栏的预收也拜托大家看看啦~
我逼着自己硬生生卡了一个月四合一写完大婚再发出来,就当是给阿锦和登楼随的份子钱~
你们俩!一定要!好好HE啊!HE之后也要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啊!!!(亲妈怒吼)
题外话(有点长可跳过):
存稿期的心情一直不高,害怕这篇文章写的不好,害怕没有人愿意看,所以写到这里已经快崩溃了,动过砍大纲直接就地完结的心思。但是看了看大纲后面的,感觉也没剩太多了,还是好好写完吧。虽然不知道发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单机写作,不知道有没有小读者能看到,但是大家不用担心会烂尾,怎么着也会写过50章的,番外也一直接受点梗哒O(∩_∩)O
然后阿锦祝兰采嵘长乐未央那句是因为我在写这儿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着,太子……皇后……一意孤行……卫子夫……所以我就跳戏到汉朝了()可惜顾登易离猪猪陛下还远得很呐,不能高攀(摇头)(叹气)
顾登易顾登楼兄弟俩关系比较难评,但确实不是那种敌对关系,类似于多年之前决裂但是现在回想已经不算什么事可惜两边都拉不下脸和好的尴尬期。登楼心里懊悔自己当年头铁的举动连累哥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现在想要帮忙挽回却不得法;顾登易是习惯了阴阳怪气,虽然看弟弟没什么好脸但是削封地降爵位这气都出完了,心里还是把他划进和皇后太子公主三皇子一起的一家人里的。后文把矛头对准成邺王之后兄弟俩的关系会好一些←_←
还有,我用揶揄这个词用很久了,结果心血来潮一查,有说是贬义词的有说朋友之间的语境不构成贬义的,给我看愣了,原来我之前一直都只知道它在特定语境之下那种开玩笑的意思,这下得好好反思了……(但是后面用肯定就还是褒义的Tw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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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章第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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