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弱的身形裹着夜行衣藏匿在这户人家的假山之间,面巾遮住她的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杀意和血气。
今夜月黑风高,大片大片的云层积聚,如若她所料不错,在亥时两刻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豆大的雨点打在鬼魅般的人影上,袖口有一截未藏好的匕首隐现寒光,她跳出来,雨夜雨水的声掩埋掉无望的呜咽,殷红被雨水洗刷晕开成浅红,收敛好几颗温热的头颅。
匕首锋刃很干净,她孤身一人在大雨中的府邸走出来,身后是静悄悄的、黑漆漆的。
丁烟一路驾马疾驰,在翌日未时前把买主的“货物”扔给在云顶山等她交差的驰风,运起力气飞快地漫无目的的下山。
跑到半山腰,她突然失神一把扔掉嗜命的利刃,蜷缩在原地颤抖,濡湿的刘海贴腻着脸颊,无措地看向山顶的云,伸出一双被雨水冲掉血迹的手。
空明,我的手真的能洗干净吗?
这家的四十七口,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当家的老爷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夫人温婉大方乐善好施,今岁刚添了个小娃娃。
现下,尽数命丧她手,只因与老爷素有仇怨的财主花大价钱悬赏满门人头。
驰风从来不管要杀之人是奸是邪,只要买主价钱高。这一次驰风把任务派给下山归来的她,要她去历练,
丁烟冷笑,杀人而已,别这么冠冕堂皇,真恶心。驰风从不会被她激怒,反而告诉她,干掉老爷的近卫,其他人任她宰割,他盼着她完好无损的回来。
驰风说过她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适合做杀人越货的勾当,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人。唯一不该的是她根本不需要好心肠,用自己的命来救一个小和尚的命,愚蠢可笑。
八岁,驰风带她来到云顶山,挑筋是他教她的第一课。她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驰风便活生生挑了一个人的手脚筋,任由他血肉翻飞,逼着她与形如枯骨的废人共处一室长达三月。
据说那人曾一身好功夫。
一开始几日凄厉地叫,慢慢失去力气,失去生气,没过七日咬断舌头眼珠骇人地凸出来。
死掉的人皮肤逐渐发臭,腐烂尸体的味道日复一日折磨她,她喝的汤水是臭的,吃的干粮是臭的。反反复复,直到她的感官彻底没有一点反应,才重见天日。
她嘶喊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要杀了驰风。出来看到驰风笑脸的时刻,丁烟立誓,她要用他的血抹掉噩梦。
她仰起脸,一整夜的雨把天空洗得干净。
夫妇两人在逗弄襁褓中的婴孩,她用了连环的招式,一刀两命,两颗头至死浅笑依偎……无需闭眼,每个人惨死的神情她都能记起来。
在往后的日子丁烟常想,是不是当初她没有坚持要活下来,就不会有人是死在她手上了?
可她活下来了。
单薄的躯体团得更紧,丁烟再次紧攥双拳。
护国寺,寺门外,一满月的婴孩在雨后的湿润山气间放声啼哭。
两年前,空明来到护国寺剃度,背负着不肖子孙的骂名跪在佛像金身前,主持方丈问他,施主红尘事可断?
他没有回答,方丈古井深潭般的幽静眼神触碰到一个少年心底最干净的角落,寺庙大殿的一枝细香燃毕,他真正入了佛门,法号空明。
方丈道,世人三千发丝牵绊,他偏生一颗佛心,无物可绊。
他一如往日启开大门,丁烟怀抱小婴儿,冰霜冻住的脸色空明才稍微回转:“捡的孩子,寺里好好看顾,我走了。”
空明被塞过来的哭包弄得手忙脚乱,“始作俑者”两腿长翅膀似的不见了。怕说不清孩子的来历,空明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连连跑进寺里喊,跨过门槛差点摔倒:“师父,有人把孩子扔在门前了……”
丁烟没有走远,空明为了帮她掩饰做的事让她忍俊不禁,他一直都没有变。
孩子送到护国寺后,丁烟两年没有出现在空明面前。
她知道空明有太多的事想问来不及问,驰风到底带她去了哪里,她住在何处,做着什么事,哪里捡来的孩子……她想见到空明,但害怕面对他的问题,因为她没有一个答案可以说出口。
她努力练剑,想着有朝一日,能杀掉驰风。自上次灭门后,驰风接到买卖再没派她出去,一心让她精进剑法身手。
驰风教她是真的不遗余力,好像根本不担心有一天丁烟会杀掉他,偶尔的言语甚至让丁烟觉得他巴不得那天早点到来。
丁烟生辰日,驰风派她去杀丁家村的人。
她杀过不少人,这一刻却恍惚到五感尽失。若不是名字的丁,她快要忘掉自己出生在一个全是丁姓人住的村庄。
“我收了钱,丁家村闹瘟疫,你去收拾一下,烧干净。”驰风笑了:“你与他们也算有仇,正合适。”
去丁家村之前,丁烟时隔两年,第一次敲开护国寺的寺门。开门的小和尚是个她没见过的生面孔:“小师父,负责洒扫的不是空明么?”
“许久以前就不是了。”小和尚停下扫地的动作,说起话两眼放光:“空明师兄如今是首座弟子,师叔常道他有悟性,平日去讲经布施,哪里会在此处洒扫?我要是也能像师兄那样有悟性便好了。”
她能想象到空明穿着僧衣讲经的样子,个子长高,身体端正的不得了,干净的眼和浅浅的笑。他天生不善皱眉头,所以比她见过的川流湖海包容纯粹。
“施主找师兄?”丁烟朝小和尚摆手,本来是想的,现在听到他的近况也好。
她从寺门离开,青年和尚左手牵一个走路摇晃的孩童,似乎看见了熟悉的背影:“那位施主是?”
“似乎是找师兄的,似乎又不是……”
空明看向她离开的方向,抱起拽他僧袍的小儿:“嗯,找我的。”
来到丁家村前,丁烟回想过村口两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青苔斑驳的水井,有时候路人会打水解渴。
动作不太连贯的蒙好自己准备好的面巾,丁烟循着她仅存的记忆一步步走过,来到她从前的家。
一股两天前梅雨残存下来的阴湿气扑鼻而来,她没有走进去。织好的劣质布和砸烂的织机堆在土墙根,手抚上织机拂掉一层厚厚的灰,娘用它教过她织布。
她的家仍然这样穷,丁烟高兴地想笑出声。卖掉她,她家里还是这样穷……好像被抛弃也不是什么能耿耿于怀的仇。
死人有什么可恨,她才是可恨可杀的人。
丁烟再无一丝不应当属于她的情愫,她用极快的身手为丁家村家家户户泼上火油,落霞余晖烧红了整片天,丁家村燃起的火烧亮了她的路。
护国寺留因塔的塔尖,丁烟知道鲜少有人打扫,所以不会被发现这个地方视野开阔,能将护国寺尽收眼底。
没有练剑杀人的日子,她喜欢在这里打坐,看寺中弟子敲钟化斋,僧人小如蚂蚁。
风微微掠过眼皮,丁烟蓦地睁开双眼。
八岁起就半睡半醒的她察觉到,有人上了留因塔。当她拔刀相向,剑面反射的月光扫过来人的脖颈,一道新添的伤渗出红,她匆忙收起武器。
这是两年来,她与空明第一次的正面相对。
将剑插回剑鞘,丁烟试图不动声色把它藏在身后,空明装疼“嘶”了一声:“没想到施主的剑法这般好。”
她没办法继续藏:“晚钟鸣过了,你不睡来留因塔做什么?”
“对,有事!你等我一下。”空明想起来什么,开心的像孩子,他转身下了留因塔端了碗素面上来:“生辰须得食长寿面。”
长寿面的热汤满满一碗,满眼白面青菜,丁烟皱眉,空明递上筷子:“师父说我的手艺还不错,施主尝尝?”
丁烟点头,一根一根吃到嘴里,出家人果然不打诳语:“谢谢你,阿明。”
“贫僧只能尽微薄之力为施主做碗长寿面。”
她突然搁下筷子和面碗,笑容冷得像天边遥远的月:“阿明,若你知晓我是怎么杀人的,就不会希望我长命百岁了。”
丁烟拿过她的剑,在空明眼前利落的拔出来,比量在他的伤口处:“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削人头更简单。”
空明不忍地看向她,她的一言一字说得辛苦,眼尾遮不住的沧桑:“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莫要再造杀孽啊。”
“该死的人还没死,我不能停手,阿明。”丁烟收回剑,剑刃靠在空明的皮肤有了他的体温:“好好讲经,做你该做的事,度化世人。”
“你也是世人,丁烟。”望着丁烟的离去,空明大喊:“驰风无需你去惩治,他会受到业报的,你不要再杀人了。”
丁烟回首,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杀过人后再也没有过的。
“我的这双手,再也洗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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