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奚安没一丝的怕,却想问他。
鬼都生得这般好看么?
“鬼不应当是披头散发、指甲黑长,飘来飘去、索人性命,何时成了你这样子?”
听年长的说,凡人亡故,魂魄当被无常拘走。心有怨恨的,会化作厉鬼,为祸人间。她原先以为衡丘鬼便是这种。
再回神瞧眼前这人,风流俊赏、长身玉立,哪有半分恶鬼的样子?
谁知,恒挥甩宽袖,平地鼓起一阵大风卷动烧纸的烟烬,成堆的金块横空出现在奚安的脚边。
“我就是你口中的衡丘鬼。”他全然认真,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确保没有一个字被面前的人漏听去。
哪里是什么捉妖道士,从头至尾,只是骗她。
她生在山野,心性纯良,从来没有不信他。他说自己是个道士,她信了。他要与她共谋烧纸捉鬼的大计,她信了。
就连他说,其实他才是衡丘鬼,她也是信的,甚至无需思考。
他揭破,她无半点惊讶,反而是溢于言表的从容,盲目的信他。
“骗了这么久,怎么说出来?”
她小时候害怕撞鬼害怕黑夜,没想到如今两样占上,没有畏惧,偏执地想要个答案。
面对鲜活的她,恒避过脸去,以淡淡的口吻:“回去吧,衡丘不会再有鬼了。”
清晨,奚安被沉重的咳喘惊醒,睁眼是家中的屋梁。
脑子昏乱,麻木爬遍她的四肢,恍惚着,一滩血迹刺痛她的双眼。
这是谁的血?
一次更胜一次的咳喘在她耳边连成炸雷,她起身直推门去,与脸色蜡黄唇色惨白,嘴角处挂着丁点血迹的娘撞上。
奚母错愕,勉强在脸上扯出笑意,关切问候:“安儿你睡了三天,发的热才退,快回去躺好。”
“娘,你瞒我什么了?”
娘身上有长年累月而来的病疾,她是知道的。可她按郎中的药方开了熬了,几服下去,眼瞧见已经好转。
不等奚母解释,她舌尖尝到血腥,一股凶猛的血气自胸中杀来,眼前一黑腿脚发软,双膝跪在地上,不省人事。
奚安纤弱的身体接住娘,不哭不闹,将她拖回家,安置好转头就朝树林跑去。
不论娘说与不说,她终于是知道,病到底多重。
不消半刻,奚安来到她夜夜烧纸的树林,强咽下疯跑而来口里的腥甜,拼尽气力大喊:“恒,你出来!”
娘是她在世上最后的至亲,一定要救。
她喊着喊着,不知何时自己流泪,撕扯的嗓音难听又绝望。
“你怎么这副模样?”
青天白日,奚安第一次觉得一只鬼,仿若神祗。
恒拉扯起哭得一塌糊涂,蜷成刺猬一般的奚安,眼角眉梢都挂着藏不住的担忧。他瞧了一圈,确认眼前的人没事,稍微松了口气。
见到恒,一刹那,她忘记了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带着庆幸的哀求。“我给你烧过那么多纸钱,求你帮我。”
恒从袖兜里拽出一方手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为奚安擦掉脸上胡乱的痕迹:“为你娘?”
言语中很是淡然,似乎早就洞悉。
“你怎么……”帕子在她脸上擦拭着,在恒的手上分外温柔体贴。
“我见过令堂。”
奚母常年病痛缠身,加之挂记女儿,不病着的时候浅眠,稍有响动,她便会察觉。早在奚安来给衡丘鬼烧纸的第七夜,奚母跟在女儿身后,知晓了她午夜捉鬼。
两日前,奚母来树林找他。
“安儿她肯帮你捉鬼,大多是为我。她说的许多话,却是为你。小道长守她护她为了什么,自己可懂?”
女儿夜里穿起青色裙衫脸上漾着的笑,讲的旧事。她想她的傻安儿长成,有人住进心里了。
她油尽灯枯,照料不得女儿,惟愿能有可托付之人。“若道长对安儿无意,带她出衡丘,别让她一人孤独终老,也是道长积福泽。”
奚母并不知他,又病重,才急于托付女儿,只当他是女儿的情郎。
恒回神:“衡丘人少,与令堂有过一面之缘。不是要紧的事,怎么可能来找我?”
“只是,令堂的病确是无力回天。”
空洞着双眼,奚安又问:“真的没法子?”
恒默然无言,许久,他点了头。
“回去瞧瞧你娘吧,黑白无常朝你家去了。”
树林到家的短途,她用跑的。尘土扬起,沙石满地。小道的两侧,野草野花仍是繁茂生长,以往她从不会觉得路长无聊。
这次,每一步踩下去,都有炭火灼烤,如临深渊。
.
“安儿,安儿……”奚母虚弱的呼唤着奚安,句句心痛与不甘。
奚安与恒赶回,黑白无常在一旁等着索魂时,奚母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吐出来。
瞧着母亲痛苦忍耐的样子,她忍住要掉下的泪珠子,娘最不喜见人家哭。“娘,有什么嘱咐女儿的?”
奚母瞧见女儿颇有些心满意足,目光继而转向身后跟来的恒,她朝恒的方向抬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恒明白奚母的意思,往前靠了靠。
“拜托了。”奚母轻声渴求着,趋于浑浊的眸子迸出几分光彩。
恒郑重回了句:“定不负,所托。”
一口气散尽,奚母安心阖上双目,魂魄随黑白无常走入一条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家里并没有什么银钱,奚安靠着恒的指引,挖些草药野山参卖钱,为奚母置了一口棺木,立了坟头。
衡丘,从前觉得冷清,到了只剩下她自己,却感觉不出冷清了。
她数日不与人说话,当然这里也没什么人,只有鬼罢了。
恒没日没夜的守着她,也不觉得疲惫,按时提醒她吃饭进水,别的一句不多说。
奚安总笑他,不说她也知道,他怕她想不开,随她娘去了。
每次看恒扳着张正经的脸,崩紧神经的样子,就莫名有些可笑的感觉。偏偏她脸上挂不住二两肉,笑都笑不出来。
“恒,我娘临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久没说话的缘故,奚安发出声来,她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
“让我照顾你,”恒端来温度刚好的茶盏给她,“洛恒,其实你可以叫我阿恒。”
“阿恒的恒,是衡丘的衡吗?”奚安歪着头,搭在身后的长发顺势滑到胸前,嘴角轻向上弯起,终于是有了些人的生气。
阿恒舒心一笑,积郁几日乌云散开般的阳光普照。
“不,是恒长的恒。”
生命恒长的恒啊。奚安想着却只说出来:“你与我倒不是一般有缘。”
“洗耳恭听。”
“生下来时,郎中就同爹娘说是个短命的,活不长。取个安字,也是盼着能安乐的多活些年月。算起来,与你的恒字,倒是一样。”
没有悲伤,没有惧怕,说起短命这件事,也只是感叹两人名字相近。
可是她,从前是那样想要活着的。
一时,同一屋檐下。两人又是各怀心事,都不言语。
“阿恒,”奚安突然唤他,“怎么不去地府投胎?一只鬼游荡在人世,不难过吗?”
“那你呢?”恒回问她,“衡丘除了你,再无别的人,你不难过吗?”
她释然望向恒,眼光盛笑,不假思索:“不重要了。有你呢,都不是什么难过的日子。活着能看见你说说话,死了同你一起做衡丘的鬼,多快活。我一个短命的,说不准还能早些来同你作伴。”
“你还没说,为何不去投胎?”
恒轻笑,“我前世约是个十恶不赦的歹人,尸首就被扔在这衡丘之上,烂在泥土里。无人收敛,没有牌位。每逢节月,也无人烧纸钱供奉。十年以来,寒冷愈发难耐,才会在下元寻你烧纸。”
“哦……”奚安有些失望,还以为做了鬼可以威风些,没想到这么惨。
她又拍拍洛恒的肩头,“不过是吹吹大风,你做鬼这么久没害过人,上天会眷顾你的。放心!我会多烧纸给你,助你往生。”
闻言,洛恒默然一笑,心里回答她。
所以,活着很好,有命很好。
若他有命,就不会任由她一个人枯坐坟前,与一只鬼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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