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夫人被唤走后,沈妙宜心中略感不安,小轩窗外不断传来嘈杂的人声,她隐约听见楚楚的名字。
一时间更是坐立难安,索性裹紧衣裳顶着半夜的冷风,一路寻摸着来到了前楼。透过人群,果然瞧见人群中可怜的楚楚,以及宋员外手中被撕烂的衣袖。
那料子光泽浮动,确实是罕见的波斯锦。此等名贵锦缎,别说泽阳镇了,就算是芙苏城里的富贵人家都鲜少得见。
但沈妙宜毕竟做过国公府的少奶奶,对此还是略知一二。
当年她与苏祈成婚时,华美的嫁衣就是以波斯锦缝制而成。
此锦所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轻薄绵软,走动时,衣料翩跹,似浮云流水般熠熠生辉。
如今楚楚虽然失手将衣袖撕裂了,但沈妙宜远远瞧着那豁口,倒不是完全不可救药。
她本来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恐生事端不敢上前。但眼睁睁瞧着楚楚被那人羞辱为难,她的胸中腾然升起一股愤怒,遂叫了春夏去传话。
这衣裳,她能补。
桑夫人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对着门外的沈妙仪招了招手。
众人皆看着,雅间外兀自走来一位病态女子,瞧着年岁不大的样子,身着半旧的青花袄子,黑发素颜,与这楼里娇娇燕燕,华服美妆的女子截然不同。
只见那女子行至宋员外身旁,福了福身子礼数周全,继而开口,语态从容不卑不亢。
“宋员外,您的衣裳,小女能补。”
宋员外闻言本想开口骂回去,但细瞧了一眼,这女子五官实在标志,又有一股弱柳扶风之气,令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量,轻哼一句:“休得胡说。”
其余几位闻言也是吃惊。
楚楚泪眼婆娑地望着沈妙宜,她忽而进来,仿佛带着希望之光。
“小女从小习得锁绣针法,此法正可衔接金纬,还请您换下衣裳,小女一定尽力补救。”
一旁的天临富商忍不住开口训斥:“哼,你是什么东西?切莫在此胡言,这波斯锦价值连城,若是缝坏了,杀了你也不够赔。”
沈妙宜闻言,并不反驳。
她转身,眸光定定对着宋员外:“您方才不是说,不要钱财,只要衣裳吗?”
宋员外不动声色地将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耳边想起方才众人说将钟楚楚赔给他做妾之事,一时之间色胆上涌。
门外围观之人渐多,大家都好奇,这个丫头究竟是否口出狂言,这经纬线都断了,如何补救?
坐在雅间内始终一言不发的赵章凡却忽而开口:
“宋员外,倒不如让这丫头试一试?”
他方才听她说,自小习锁针法,倒是有些意外,这针法十分古老,如今泽阳地界的绣坊已经失传很久了,约莫着只有祖辈的绣工们才会。
宋员外见赵坊主都开口了,面上的表情略有松动,心中更是连连算计着,索性叫这丫头补,若是补坏了更好,一身波斯锦,换两个美妾回去,纵享齐人之福,真是妙哉!
思及此宋员外肥胖的大手豪迈一挥,语气豁达道:“罢了,便给你一次机会。”
语落,一屋子人瞬间松了口气,小厮千恩万谢地引着宋员外去别间更换衣裳,春夏急忙去给阿妙寻针线,桑夫人好声好气劝散了围观的诸位客人,又连忙命人收拾雅间内的残局。
钟楚楚傻傻愣在原地,满心忐忑地拉住沈妙宜:“阿妙,你当真可以补救?”
沈妙宜本想说自己尽力而为,但瞧着楚楚满眼泪花,心急如焚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节宽慰道:“你放心,交给我。”
拿到了宋员外脱下来的衣裳,沈妙宜对着烛火细致检查了一番。
果然,断裂处集中在广袖与肩峰的衔接处,此处本就重叠了双层布料,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容易些。
只见她从竹篮中抽出一卷普通的明黄色绣线,纤细的绣线缠绕在右手指尖,左手拉着另一端,手腕一转,指尖轻捻,原本紧簇的绣线瞬间旋出空隙,她的指尖灵巧地将其劈成两丝。
她动作十分娴熟,紧接着又分出四线;十六丝;三十丝;五十六丝;七十二丝······直到绣线几乎微不可察。
赵章凡在一旁看着,目光渐渐被吸引,这女子劈丝的动作十分娴熟,想来确实是个绣娘,只是不知真功夫如何?
众人皆看着,都不敢言语。
只见沈妙宜气定神闲,穿好了线,她又将绣花针在烛火上轻轻一扫,转而便开始缝补。
赵章凡瞧了半晌,她的绣法确实是失传已久的锁绣针法,见她用普通的绣线将断裂的锦缎衔接住,转而又收紧线身,隐在两层布料之间,此举,便全然看不见缝补的痕迹,果然妙哉,赵坊主看着,眼神中流露出一阵惊喜。
约莫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妙宜便将破裂的衣裳补救完成了。
她捧着叠好的衣裳,恭恭敬敬递给坐在外间喝茶的宋员外。
众人凑上来细细一瞧,衣裳撕裂的地方,果然被补好了,肩袖衔接处光滑平整,闪着金光的纬线丝毫看不出破裂的痕迹。
宋员外见状,顿觉哑口无言,心中的计划落空了,反生出一股失落。
“今日之事,是我拾花楼的过错。”桑夫人再次出来打圆场,她命小厮们捧着一副《千里江山图》款款而来。
“多亏了宋员外海纳百川,宽宏仁慈,这是我刚才命人备下的小礼,这就遣人送至您府上。”
宋员外瞧见那画卷精致非凡,山水恢宏,颇有大气豪迈之风,明摆着在拍自己马屁,心下倒是十分受用。
如今衣裳补好了,加之仍有几位同行在场,他实在不好继续发难。
便换回自己的衣裳,得了画卷心情渐好,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老夫也不与你计较了。”
桑夫人闻言,赶紧安排了几位姑娘过来,千恩万谢地将这四位贵客送出了门。
一场闹剧,这才诞下帷幕。
月上乌梢,星空渐渐隐入云层中,此时已近黎明时分。
整个拾花楼经此一闹,人人都倦怠不已。
钟楚楚拉着沈妙宜,期期艾艾地回到后院的小屋里。
小窗外天光渐亮。
“阿妙,今日幸亏有你。”她想起那老男人油腻腻的大手拂过自己的大腿根,就止不住犯恶心。
沈妙宜本就身子发虚,今夜来来回回走了不少路,又爬了楼梯,此时气息已经有些虚浮,但还是反手握住钟楚楚的手宽慰她:
“你救了我的命,我这只是举手之劳,切莫对我言谢。”
二人四目相对,患难姐妹一般。
她见楚楚双眼发红,呼吸间又透着浓浓酒气,心中不免生出疼惜来。
楚楚年轻貌美又颇有才气,却要终日面对豺狼虎豹一般的男子讨生活,实在令人惋惜···
二人在屋内还没说几句,春夏揣着几个余热未消的包子,慌忙闯了进来。
这是她方才趁人不注意从后厨房里偷来的,赶紧就跑来此处,塞给眼前的两人:“快吃点吧。”
楚楚和春夏都饿了一夜,又经过一番惊吓,此时早就饥肠辘辘。
二人拿起包子不顾形象地狼吐虎咽。
见沈妙宜半天不动,春夏口中含着肉包子含糊道:
“阿妙,你也快吃啊。等会儿桑夫人来了可就完了···”
阿妙还不晓得,楚楚今日冲撞了客人,按照惯例,桑夫人少不了要罚她。
她们这行有规矩,不能打脸,不能打手,所以桑夫人一般都是罚她们饿肚子。
春夏一个包子下肚,才觉得心满意足了,她看着对面安静吃包子的沈妙宜,忍不住夸赞。
“阿妙,想不到你的绣技如此厉害!”
对面的沈妙宜闻言嘴里含着包子,两颊圆鼓鼓地冲她歪头一笑,病弱中透着一丝可爱道:“我祖母就是绣娘,我打小跟她学的。”
其实孩童时期,祖母便有意传授她针法技巧,一来姑娘家总是要会女工的;二来,祖母毕竟阅历深厚,思量着妙仪若是吃的了这份苦,日后成为一名出色的绣娘,便可自食其力,无须仰望夫家。只是当时的沈妙宜年纪尚轻,未能领悟祖母的良苦用心。
“难怪了,原来是祖传的···”楚楚心中了然,忽而生出一丝艳羡,她除了抚琴跳舞,什么都不会···
春夏又吃了一个包子,便听见院落里,脚步声渐渐起,慌忙朝着外面看去。
糟了,糟了。
三个人慌慌张张去藏手里的包子。
却不想木门腾的被推开。
沈妙宜一惊,只见前院几个小门童破门而入,桑夫人冷着脸紧随其后。
楚楚见状自知躲不过这一劫,便主动站起身往外走。
可未料到,桑夫人并没有唤她。
“春夏出来。”
楚楚闻言大惊,慌不择路扑通一声跪在桑夫人身侧:“妈妈,女儿知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妈妈开恩,求妈妈开恩。”
小门童不由分说拽着春夏往院子里去。
阿妙急忙去拦,却被一把推开,踉跄跌坐在地上。
“给我打。”
小小的后院围满了人。
楚楚知道桑夫人此举是要杀鸡儆猴,可是得罪客人的是她自己,春夏是无辜的。
她扯着桑夫人的衣袖,梨花带雨苦苦哀求:“妈妈,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冲撞客人了,妈妈,妈妈····”
瘦小的春夏被门童拉到院子中间,细长的柳条鞭子已经准备好了,一旁还放着盆凉水。
阿妙见此情形,心中十分惊讶,这是存心要下狠手啊。
门童按着春夏,鞭子沾着凉水,啪啪啪直往她干瘦的小腿上打。
寒冬腊月天,那皮肉绽裂的声音,直叫人心惊肉跳。
春夏的哭喊声,响彻这个小小的院落。
众多姑娘都围在四周,三三两两围抱在一起,大家眼里充满了同情,但更多的是恐惧。
桑夫人冷眼站在一旁,她踢开苦苦哀求的钟楚楚。
清冷的声线告诫着众人:“今日,我虽罚的是春夏,但告诫的是你们每一个。”
犀利的眼神扫过院中诸位姑娘与丫鬟。
她的目光所到之处,皆令人心生恐惧,大家都闪躲着,几乎无人敢与她对视。
“如今的泽阳镇,贵客盈门。你们一个个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伺候着。若是再生出今日此等事端,砸了我拾花馆的招牌,休怪老身要你们的小命。”
柳条鞭子划破空气,发出骇人的声动。
皮开肉绽的声响,令在场每个人都汗毛乍现。
阿妙看着春夏的小腿涌出缕缕嫣红液体,实在心有不忍。
她泪眼婆娑地转过头,却与桑夫人冷峻的视线相触。
四目相对的一瞬。
桑夫人那充满审视的眼神,令沈妙宜心头一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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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齐人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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