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祈从嵩山书院回来,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他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回来后也不曾歇息。
洗漱完换上官服,便乘坐着软轿去了官署。
芙苏织造局设在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白墙青黛,两侧抄手游廊环绕,院中假山怪石嶙峋。
官署内,乌黑的金丝楠木长条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摞折子,好似一座小山安静地伫立。
他回来之后忙着应对家中突发的变故,自然积攒了不少事务。
今日进了门,便埋首案头。
东宝怕二少爷冷,一连往炭盆中添了两回花炭,又沏了一盖碗热茶,搁在他的手边。
苏祈得了陛下旨意,升任芙苏织造局主事郎官,官拜四品。
原先与他在天临府共事的同僚柳向俊,如今也随他一同调任芙苏,出任执事一职。
多日前,苏祈便派人给柳向俊传话,家中遇事,脱不开身,遂请他代劳公务。
今日忽而来了,柳执事想着应是家中料理妥当了,便开口关心道:
“苏大人?家中一应事务可曾处理妥当?”
若是寻常官场做派,身为下属得知主官家中遇事,自然是要派人打问一下,或是从旁协助一二。
但是柳执事深知,苏大人不喜这一套做派。甚至,二人在天临共事多三年,苏大人都不大提及家中事宜。
苏祈闻言颔首,一副不愿意多言的样子,转而举起案上的一道折子。
“柳大人觉得,这道,可行不可行?”
苏祈虽然年纪轻,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但为官严谨,处事果决,在他手下做事,柳向俊不敢草莽敷衍。
于是他整理思绪,小心应答:
“下官觉得,长远看来户部的考量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与咱们而言,一则前期需费些功夫,不止是银钱要花费许多,就咱们署衙内部而言,上传下达,监事考核还需重新制定一套办法,若是行而有效自然无碍,如若不然,倒是凭添麻烦,自乱阵脚。”
柳执事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列明。
苏祈坐在太师椅上静静聆听,待他语毕,苏祈颔首道:“户部的指令,咱们自然是要遵守的,麻烦倒也不怕。”
芙苏织造局本就负责诸多板块,下辖的布局,绣坊,都挤在芙苏城内,这么多年早已施展不开,且牵扯运输,常需路路转水路,转折颇多,加之漕运手续繁琐······
如今户部下折子,命他们自拟办法,分署布局,便利行事。
其实官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苏祈又翻看了后面几道折子,都是周边各个县镇送来的,他一目十行,大致阅过后,便抬头对柳执事道:
“那便按照咱们之前商议的吧,烦请柳大人拟定好公告,待我向户部上书无异后,便可张榜贴告。”
柳向俊闻言恭敬颔首,转而又问道:“那,下官随大人亲自去一趟泽阳?”既然要将刺绣官坊划分出去,自然要选定具体地址。
说话时,苏祈已经埋首另一道折子,目光丝毫没有停顿:
“不必了,柳大人替我跑一趟,你瞧定了便可。”
年关将至,他两年多不曾在家过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虽然,妻子没了,但尚有母亲在。
柳执事领命,告辞而出。
*
苏夫人卧床休养了几日,按时进服汤药,精气神略见好转。
这一日,她披着裘皮大氅立在廊庑下看雪,这偌大的国公府,却愈发冷寂了。
她心中不禁感慨,自己上一世究竟是累了什么孽业?今身嫁做苏家妇。
刘嬷嬷递来一个小巧的手炉,国公夫人抬手接过来,洁白的手腕间,露出一截猩红,是一串质地颇佳的玛瑙手串:
“夫人,年关将至,府中是否一切照旧?”
依照往年例,年关将至国公府自然是要洒扫装点府院置办年货,各院各库都需清算盘点,各府往来的节礼也需筹办···
只是今年,府中少夫人没了,若是按照治丧之家,还需另一套行事的规矩。
刘嬷嬷拿不定主意,遂来请示······
国公夫人却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应答。
沈妙宜落水一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苏祈既不发丧,也不再派人去寻,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她身为母亲,实在看不懂儿子的行径。
自然也不知道如何料理眼前的情形。
“唉,祈儿从嵩山回来,倒是不再派人去汴河捞尸了,可是他迟迟不安排发丧····这叫我如何是好?”
国公夫人愁眉不展。
身旁的刘嬷嬷也是一脸无奈,她知道夫人心里发愁。
大少爷几乎和国公爷一样,久不归家,又无心仕途。
二少爷入仕为官,又与母亲亲厚,想必以后国公府自然是要倚靠二少爷的,如今虽然丧妻,但贵为国公府的未来当家人,他不可能一直如此,国公府也不可以没有下一任女主人。
但刘嬷嬷到底阅历丰富,附身在国公夫人耳边低语道:
““夫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二少爷本就不是沾花惹草的性子,丧了妻,自然是要悲伤一阵子的。夫人这时候,可万万不能对二少爷提续弦之事····”
前几日,苏夫人命丫鬟去库房里寻了一副红玛瑙手串出来,刘嬷嬷打眼一瞧,就认出来这是五年前,苏夫人生辰时,母家表姑娘亲自送来的贺礼,一副色润通透的十八子手串,专程请谭拓寺的主持开过光。
夫人甚是喜欢。
其实不止是喜欢手串,更是中意表姑娘。
可偏偏二少爷娶了沈家村的沈氏,夫人亲上加亲的希望破灭了,表姑娘为了避嫌,也不像以往那般时常走动。
后来盛京王相府求娶表姑娘,两家定了亲,苏夫人便断了心思,命人将手串收了起来。
过往种种,如今又浮现眼前。
“刘嬷嬷,不是我心急,而是老天有眼···”苏夫人转头墨色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前几日母家来信问我平安,信中提及晚筝的婚事出了岔子,王相爷家的公子还未成婚,便让通房诞下一子,如此一来,晚筝和他的婚事自然作罢。”
“兄长亲笔书信希望我帮晚筝物色合适的夫婿。如今沈氏溺亡,祈儿独身,这不是老天有眼,是什么?”
言辞间苏夫人眉间阴郁尽扫,眸光闪闪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神采。
刘嬷嬷闻言亦是一惊,满脸喜色外口中连番念叨着:“真是菩萨保佑呀,看来咱们二少爷和表小姐,当真是命定的姻缘呀!”
国公夫人一直想要母家的侄女做自己的儿媳,一则亲上加亲,二则晚筝姑娘确实才举止端方,才情出众,与二少爷堪称良配。
当年若是没有沈妙仪,想必表姑娘便是如今的二少夫人了。
“晚筝贵为姜家嫡女,即便没有王相家这门婚事,求娶之人也踏破门槛,我心里着急···若是耽误了,我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苏夫人言语中露出焦灼之意。
不发丧,如何续弦?
名不正言不顺,她不能委屈自己的亲侄女,更不能让儿子的名声受一点污损,苏祈是她心尖上的肉,也是国公府的未来。
刘嬷嬷自然知道其中厉害,闻言默默点头
主仆二人正在发愁之际,恰好丫鬟来报。
“二少爷回来了。”
转眼,月洞门外一身绯色官服,宽袍大袖,身姿挺拔的苏祈阔步而来。
苏国公夫人瞧了一眼竟眼眶发热,他的小儿子,是多么耀眼的儿郎啊,才华、容貌、前途具是人中翘楚。
偏偏······姻缘不济。
“儿子见过母亲。”苏祈身着官服,不好对母亲施礼,便开口行礼。
苏母殷切的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无妨,你这几日早出晚归,辛苦了,我吩咐厨房煲了参汤,再累也要喝一盏。”
“儿子知道了。”
“母亲今日,可觉得好一些?”
“好多了。”
久违的温情的场面,令母子俩心中都有些怅然。
偌大的国公府,只剩下他们俩,当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祈儿,你如今官升一级,应该去宗祠祭告祖先。”
苏夫人适时提醒儿子,苏祈向来是最敬重这些的。
但奇怪,他今日似乎不为所动,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无妨,待除夕祭祖时,儿子一并敬告祖先。”
苏夫人默默颔首,心中踟蹰着,是否应该提一提为沈妙宜发丧之事,但目光一瞥,瞧见刘嬷嬷一再对自己使眼色,她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改了口:
“前几日,你舅父来信问我平安,你外放这些年,也没去祭拜过外祖,与舅父家书信也不多,如今既然回来了,倒是要挂念着,时常问候走动才对。”
苏祈闻言,眼神略有些淡漠,但姿态还是恭顺:“儿子记下了。”
又说了几句,他才起身告辞,回到书房换了常服。
果然,下一刻就见丫鬟彩绣端着参汤进来。
苏祈不喜欢这些药膳的味道,可是苏母十分喜爱。
他皱了皱眉,心下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耐着性子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年轻的丫鬟彩绣立在一旁,仰头怯怯地望着二少爷俊朗的侧颜。
二少爷才华横溢又风采卓然,府中丫鬟都芳心暗许。
只是奴婢如何敢觊觎男主人?
彩绣是家生奴,打小就喜欢二少爷,但她自知身份低微,一再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后来眼瞧着二少爷从外头娶了出生贫寒的沈妙宜,她心中十分不悦。
那沈妙宜除了长的好看,还有什么?
见识浅薄,连燕窝和银耳都分不清楚,整日里就会绣花,诗词歌赋也说不上两句。
若是高门贵女,她自然不敢攀比,可是一个乡野丫头,都能翻身当主子。
那她自小规规矩矩,一心侍奉二少爷,她又有何不可?
感念老天有眼,居然让二少夫人溺水身亡,彩绣心中又偷偷燃起了希望。
她不敢肖想能续为继室,只是眼下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今正妻悬空,她若是能成为少爷的姨娘,哪怕是通房,不抬姨娘她都心甘情愿。
所以今日她牟足了全力,花光了自己积攒已久的私房钱,才从厨房嬷嬷手中端上了这碗参汤。
这哪里是参汤,分明是她的后半辈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甜甜美美地唤了一声:
“二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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