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江玦还只有八岁,不到苏无涯肩膀高的年纪。一个寻常早晨醒来,早课取消了,十二位长老全部下山,不知去了哪里。
孩子毕竟是孩子,即便身为大弟子,江玦也是贪玩的。听说不用上早课,师父也出门了,他心下一喜,连早饭都多吃半碗。
多年以后,每每想到那日早晨格外美味的鸡丝馄饨面,他都要愧疚上半天。
那日直到黄昏后,江玦才收到师父从希吾镇传来的灵讯,说长生门遭难,已被烧成一片灰烬。
彼时江玦尚不理解什么叫“一片灰烬”,他以为长生门只是殿堂被毁,需要重建而已。但见云水城上下,长辈们的脸皮全都紧绷着,如蒙大难,他也只敢猜测:长生门大抵是死了人了。
到了晚上,一位师叔告诉他,长生门不是死了人而已。
“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尸骨化成灰烬,即使有一整块的骨头残存,也分不出是谁的!”
江玦张嘴欲言,眼泪先掉了下来,他问:“寻掌门死了吗?”
师叔答:“死了。”
他又问:“沈夫人死了吗?”
师叔答:“死了。”
他再问:“寻二公子死了吗?”
师叔答:“死了。”
他不死心地问:“寻少主死了吗?”
师叔斩钉截铁答:“死了!”
那师叔一连说了好多个“死了”,江玦都快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了。他还想问瑛鹤长老、舒妗长老、北落长老,可师叔满脸通红,噙着眼泪说:“别问了,玦儿,他们都死了。”
这是江玦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灭门惨案,不如说这样惨绝人寰的灭门案,千百年来也是头一回。
他努力回想长生门的样子。玉苍仙域四时都有仪态亭亭的繁花,身着雾蓝罩灰袍的长生弟子在花下练剑,一舞长生诀,花开贯云巅。
这样好的剑法,这般美的景象,从此竟是再也见不到了。
江玦与师叔相对而泣,最后一大一小两个人抱头痛哭。等江玦再长大一些,眼泪就不再如此轻易地为外人看见。
沈烟烟问可有人为长生故旧唱挽歌,江玦没有唱过,但他当年哭新坟,哭得肝肠寸断,发了一场高烧。
他说:“至少天桑山有。”
沈烟烟也不问是谁,只说:“多谢。”
江玦不免联想,沈烟烟在玉苍魔火里逃难的情形。她一定害怕极了,魔火会灼烧她的皮肤,高热会蒸得她脱水,铺天盖地是魔气笼罩,一个脆弱的小姑娘无处可逃。
她活下来,是因为莫非看中她的修炼天赋,强行把她收为徒。从此她在仇人座下侍奉,在烟罗试炼场里流血,整整十四年。
恍如回到八岁的那场高热里,江玦感觉眼眶酸痛,脸颊发烫,四面八方来的水压挤着他的心脏,让他透不过气。
“沈烟烟。”
他的语调变了,不再是桃山上那种夹带疏离与怀疑的冷淡,变得又轻又柔,含了显而易见的怜惜。
“你想听什么曲子,我会弹琴。”
—
丧乐响了一整夜,江玦问的那个问题,李灵溪还没回答,就被繆妙给打断。
繆妙说,所有尸体已经释怨完毕,可以安生下葬,可惜他们死无全尸,看着实在可怜。
江玦说:“力量所及之处,我们问心无愧就好。阿妙,你该睡一会儿。”
外边乐声不断,但阿妙在江玦的善木结界里睡得很好。李灵溪则和江玦一起,睁着眼睛到天明。
一大早,疲累至极的五人御剑回庄里,乍一看见宁静优美的山水,恍惚还以为过去一夜只是个噩梦。
茶廊点着秋水沉香,李灵溪从这头走到那头,便觉睡意袭来。
这一觉睡到傍晚,李灵溪昏沉中感觉有人在掰自己的肩骨,警觉地弹起身子,狼一样的眸光紧咬眼前之人。
暖黄日光下,繆妙手拿一药瓶陶瓷药瓶,正不知所措。
“我来……听说你伤了,师兄让我来为你换药。”
繆妙本是愿意来给沈烟烟换药的,但方才江玦一叫她,她又开始气闷别扭。一方面,沈烟烟毕竟救了她的命,她觉得沈烟烟也不是那么坏。另一方面,她给沈烟烟换药这件事,自己想来可以,师兄主动叫她过来,却真令她酸涩不已。
李灵溪看清眼前人是谁,防备的姿态软和下来,剥了半边中衣,温柔道:“那就麻烦阿妙了。”
繆妙这才看见,沈烟烟肩上那伤早就有处理过的痕迹,似乎还动了刀子。她不必问,也知道是江玦给沈烟烟弄的。
既然如此,他们第一次包扎肩伤的时候,沈烟烟也是这样,剥了半边中衣,给师兄看吗?
师父教过,男女授受不亲。
但师父也教过,生死大义面前无分男女。
繆妙劝说自己,师兄只是一贯做好事而已。可她忍不住想象,师兄曾经和她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师兄看见沈烟烟半露酥肩,手缠纱布时不经意便会碰到她的皮肤……
思及此,繆妙不禁心酸落泪。李灵溪回头看时,但见她杏眸含春露,好生可怜。
“阿妙?”
李灵溪唤了一声,繆妙连忙抹去眼泪,下床离开了。
院里夏花败落,新开的金钟花和银桂仍在争奇斗艳。燕辞秋剪了一捧蝴蝶兰,心头酸苦道:“这都是我瞿师姐种的花儿,花开了,让师姐也看看。”
繆妙经过他身旁,突然夺了他手中剪子,对着花枝一通乱剪。
燕辞秋失声大叫:“你干什么!繆妙,你疯了啊?!”
繆妙仰起头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掉。燕辞秋本就伤心,一见她哭,自己也生不起气了,泪水跟着唰唰而下。
这天是个薄云如纱的晴天,落日余晖给云纱染了色,仰望可见华彩飞燃。
李灵溪出门时,茶廊挂了白绫和麻布,庄里人声沉寂,药香盖过秋水沉香。
她听见山上有琴声传来,活泼的曲调与七弦琴低沉厚重的音色不相协调,竟是一首南方童谣。
漓江水,出猫山。
梦帝子,雨潇湘。
遥相望,不相见。
万万年,长思念。
始皇帝,建天平。
二水分,两相离。
一水合,湘与漓。
……
李灵溪驻足聆听,伴随曲调变化,心中默念完了整首词。
琴音还在持续,悄然将桃山庄肃穆悲伤的氛围淡去。李灵溪问公仪敏要了一根竹笛,纵身飞上观景台,与七弦琴和鸣。
一曲终了,李灵溪没有上山,江玦也没下来。他们互不相见,但一琴一笛遥相呼应,默契如同一人。过了一会儿,这段活泛童谣被李灵溪带得婉转缠绵,似有情人在互诉衷肠。
“铮”的一声,江玦拨断了琴弦。
李灵溪站在风中忍笑,不断回味江玦最后琴音杂乱,难以招架的窘迫。
那曲子原是歌颂始皇帝开通灵渠的童谣,李灵溪的笛声加入后,变成漓水君向湘夫人的求爱之音,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江玦心内动荡,乱得就像最后的琴音。
李灵溪撩拨完了,径自下山去,留江玦一人看着断掉的琴弦发愣。
洗砚楼是桃山庄最高的楼,公仪敏把竹笛给沈烟烟后,兀自登上楼听琴音。不多时,清泠泠的竹笛声融入琴乐中,初时宛如春来百鸟归,转而却有靡靡之意。
公仪敏听得脸泛红晕,甚至捂起耳朵,直到弦断曲停。
—
桃山后,裴允封上最后一铲土,用灵力为瞿盈川雕刻墓碑。燕辞秋领弟子们拜过三拜,依次上香,还插了一把蝴蝶兰花。
回到庄里,天已黑了。
裴允听公仪敏说起江玦和沈烟烟合奏的事,转身回房取了自己的雕凤白玉笛送给沈烟烟,谢她带回瞿盈川的帛书。
李灵溪接过白玉笛问:“这玉笛可有名字?”
裴允说:“没有。沈姑娘若想要,可自行取一个。”
李灵溪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浅笑道:“日后缘分到了,自然就有名字。”
裴允颔首,向沈烟烟告辞了。
当夜,公仪敏听到比傍晚时更清透的一段笛声,似珠玉叮铃相碰,又像凤鸣于九天,再没有任何旖旎意味。
江玦从房里走出来时,对面屋顶坐了一个修长身影。见江玦出现在视野,她放下横吹的玉笛,笑道:“江玦,有酒吗?”
凤箫门物资富饶,藏酒有上百种。
江玦问:“喝什么?”
李灵溪想了下,回道:“要最烈的酒。”
江玦没应声,转身走了。
李灵溪等候许久,以为江玦不让喝酒,所以一走了之,不回来了。她百无聊赖地吹起玉笛,没有刻意按谱,渐渐成了罗青冥最常吹的折杨柳曲。
桃山庄里有弟子原是洛都人,听得思乡情顿起,不由自主地循玉笛声望向窗外。这一望,就见云水大弟子拎着酒坛子从茶廊走过。
江玦飞身上屋顶,启开酒坛,给沈烟烟倒了满满一碗。李灵溪闻到酒香气,约莫是同州本地的某种米酒,比裴允喝的冷白干更烈。
她端起碗浅尝一口,果然,酒入喉咙如热刀子滚过,回味却甘甜醇香。
江玦说:“这酒名为过春烧。”
李灵溪桃花眼一弯说:“听起来不怎么正经。”
江玦眼眸微动,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道:“是你想得不正经。”
李灵溪笑了,施施然把酒碗递到江玦唇边,江玦拒绝:“我不喝。”
天桑人不嗜酒,江玦从小喝得少,酒量自然也一般。这样烈的酒给江玦喝了,只怕半碗就能醉到不省人事。
李灵溪笑道:“为什么不喝,是因为酒量差吗?”
江玦直接偏过头去,否认道:“不是。”
李灵溪说:“既然不是,喝一口又怎么样?”
递在面前的酒碗久久不放下,江玦没办法,只得接过去抿了一口。凉酒入喉,带起猛烈的烧灼感,回甘却如绵绵春风,裹化新铸的薄刀。
李灵溪指尖穿过江玦腕下,挑高他拿酒碗的手,就着这碗,近身过去喝酒。江玦的手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白瓷碗上,沈烟烟掀起长睫,微抬眼眸看他,他耳后立刻烧热起来,像被人灌了整坛过春烧。
喝完那一口,李灵溪若无其事坐直来,懒声问:“江玦,你是怎么知道漓水谣曲谱的?”
“在藏书阁随意翻了一下,就找到了。”
“你琴技这么好,怎么把弦弹断了呢?”
江玦转脸看她,眼神好似淬了冰霜。
李灵溪非但没有被瞪到,反而笑眼弯弯地凑过去,抬手探他额头说:“江玦,你的脸好烫。”
江玦猛地抓住李灵溪的手腕,没有收敛力道,直握得她生疼。
“琴也是在藏书阁里随手拿的,”江玦哑声说,“多年不用,不经弹。”
李灵溪欺身向前,暧昧一笑道:“破解仓颉字的时候你答应允我一个请求,记得吗?”
仿佛此时躲了就是问心有愧,江玦一动不动,“记得。”
李灵溪目不转睛地盯人,盯得江玦心上如遭重击。假若她再佯装天真地笑一笑,江玦就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玉骨仙君定是言而有信之人,那我现在要说我的请求了。”
李灵溪看见江玦的喉结滚动一下,不觉失笑,“我知道,你肯定不愿亲我,那我来亲你,这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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