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正因如此,很长时间,海英慈厌恶自己的性格。她不愿意将自己遭到的不快转移到其余人身上,尽量亲善,温柔而和蔼。但就连这样,海英慈也在复刻父亲的行为模式:她的父亲也是一样,变脸如翻书,千人千面。海英慈善文好理的倾向和父亲如出一辙,便是连她本质上善于调解纠纷,统筹领导的个性也和他相似。
父亲曾是B大火箭发动机专业的学生,但他毕业后弃理从文,最后亦在海英慈身上复刻。
“一万个人里,可能有五百个人数学都比我好,但一万个人里,文比我好的,一个也没有,你信不信?”
海英慈不信也得信。她太讨厌父亲了。为了不显出他的性格,他的行事风格,她嫉妒得想要杀了那“一万个人里数学比她好的五百个人”——她想做个不开口说话,闲暇时间写小说的工程师,但那毕竟不是她的本性。
她无法抗拒她的本性,就像她的父亲不行一样。
本质上,海英慈有她父亲的一切缺点——而父亲,也有她的一切优点。
E的父亲肯定和她的父亲不一样;E的身边,没有她父亲这样的人。
海英慈的家庭热爱自由,她和父亲特为尤甚:她们重视精神的自由胜于一切,并且对“世事洞明”有先天的执着,这让她们不随波逐流,不浑浑噩噩,对不公有强烈的正义感,并且宁愿离群索居,而不照自己的喜好束缚她人。
海英慈闭上了眼。果不其然,她听见父亲说:
“你的父亲毕竟是我。”
这难道不狂妄么?
她苦笑了一下:可悲的是,这竟然是一个简练的正确答案。
“这个社会很险恶:你若要考虑人的动机,首先担心,一,她的背后有没有团体。事出反常,她可能不是单独行动——”
“——这就算了。她是一个人。”海英慈匆忙打断:“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做出‘后边有人’的怀疑论,结果后边那个算命师算出,她是你前世的妈妈——我的奶奶?”
“呵。”父亲笑了声,而后道:“那算命师也可以说是她的团体。”
听闻此言,海英慈脸色骤变:E背后可能没有所谓的“团队”——但她有自己交流群体。
海英慈太习惯离群索居了:她会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对象的思考完全来自于本身的分析——就像她一样——但恐怕在E的问题上不会是这样。
“你说得对。她可能是继续受了她那个学佛的朋友的影响,又进一步的有了对‘幽微恒常的道’的体验,只是写得玄乎其玄的。”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又想写得好看些,可以理解——这个人比较擅长和人交际,通常来说,是家境比较差,自己又很有野心,想获得别人的尊重。她是在企图拉拢你,让你和她站在一边。”
她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
(E——拉拢她?)
“但——”
(如果想拉拢她,或者想让她对她有任何好感,怎么可能弄这种荒唐的策略?什么人会几个月不闻不问,然后忽然说一堆没有依据的话,以为能做到除了激怒以外的效果?怎么可能——)
不。
海英慈扶额:
但她实在不能认为E是个思维缜密的“聪明”人。
“——你说得还是有道理。”她几汗颜道:“我忘记了她其实很精明,只是嘴有点慢。她以前老暗示我,说我不够‘圆滑’。不错,她确实很圆滑——”
(但这也太蠢了。拉拢?)
海英慈,仍然下意识,不愿意相信有任何人会愿意拉拢她——但心中又想到另一件往事,随着这名为“拉拢”的词出现。她的眼神微变,神情古怪。
——那件事,倒很适合用“拉拢”来解释。
那是海英慈和E关系的转折点:在E似乎完全信任海英慈后,她给海英慈看了一段聊天记录,显示的是她如何和一个网友社交,向她询问“能否成为她的读者”。
海英慈登时觉得古怪至极:因为E的措辞,同当时她接近海英慈的几乎一模一样。
“噢哟,你还是个‘惯犯’。”海英慈装作打趣,道:“对面那崩溃的小姑娘可能完全不知道,来找她的已经是个老油条了。”
“哈哈,这也是必要的方法嘛,否则她怎么信任我?”E回答:“我觉得她很有潜力,但她现在需要一个人,稍微指引一下她,不要迷失在她的好友圈的颓废的创作氛围里。”
“哈。”
她拢着头发,望窗外的树影。阳光灿烂,电话中,父亲的声音复道:
“人是很复杂的,外在和内在的因素共同塑造一个人,直到将他转化成自己也辨别不出究竟动机的地步。这是个属于奴隶和牟利的社会,许多人的目的都很病态——你以前老是不信,说我,‘阴谋论’……”
“我信了。”海英慈无奈道。虽然她觉得父亲以前说的,就是不全对,论证方法也很有残缺,但现下无心与他辩驳。
“……所以她当时来找我,其实也是想让我加入她的好友圈?她对我做的这一切——这一切污蔑,不闻不问和误解——”
“我不明白。”
海英慈将手扣在窗边:“我不明白,为什么……”
“不需要明白。你以后只要记住,在社会生活中,直觉性地讨厌这个人,一定远离。远离就行,不要再对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为什么是我?”
她崩溃道:“这么多人,偏偏选择我?她难道觉得我很好——”
(这真是奇耻大辱。她心想:她——这个上课被老师批评都会害怕,两年写不出一部新作品,进了游戏都不敢挥剑的人,来“拿捏”我?)
“她觉得你善良嘛。”父亲平淡道:“哪知道你除了有‘菩萨心肠’,还有‘雷霆手段’呢。”
海英慈气笑了。虽然这句话在她看来,仍不属实,但着实有文学意义上的有趣。她放松身体,看向窗外,沉默了很久。
她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确实,我那段时间情绪不稳定,是看上去挺好对付的。”
她的语气已平静了,面色也恢复如常。时间已临近五点,她背后学生往来,提着外卖。
“我明白了。”她又说了一遍:“结束了——谢谢你,爸爸。我差不多明白这件事了。”
海英慈说:“我会放下她,让这件事彻底翻篇。”
父亲仍然平静,在他看来,这件事自然很小:“你不用管这些事,小心身体,做你喜欢做的就行。”
她笑了笑,回答道:“好。”
电话挂断。海英慈仍站在窗前,看了会那高树,然后转身离去。她心中平静而空洞,很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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