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程随安第一次见到肖霄,是在明诚高中的教师办公室。

少年推门进来时,午后阳光西斜,从门外照入,正好落于他隐匿在黑色帽子下的半张脸上,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自己身上。

在这办公室里,她是他唯一不认识的人,也是老师把他叫来的原因。

刘海下的眉眼和肖姐如出一辙,瞳色如墨,清澈如水,盯着人看时,足以将人深深吸引,无法移开。此刻肖霄便是这样看着自己,只是少年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笑时会和肖姐一样,弯起的眉眼里尽是笑意,给这张略带冷漠的脸带来些许温和,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微抿,似乎在思考,又仿佛在克制。

我和小霄的身世就是这样,从住院到现在,我都在想,还有谁能够帮我。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小安,我只想在我走后,在这世上,还有个小霄能够回去的地方。小霄他,能有人陪他吃一顿晚饭,天冷时,提醒他多穿一件衣服,让他知道,他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求你,帮帮我。

可,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在我生病时,是你特意去给我买了药。你在公司话不多,但我知道,你只是不善于解释和表达,小安,其实你很善良。小霄他不太爱说话,但他很乖,不会惹事......小安,肖姐求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

只有自己能帮眼前这个少年吗?程随安看过去,肖霄安安静静听着他的班主任解释自己的身份,不多时,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到自己这边。

办公室里人多,在征得老师的同意后,程随安和这个叫肖霄的少年一同离开。

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程随安不会安慰人,自小生活的环境没有教会她这一点,而那些干巴巴的话语,也说不出口。肖霄微低着头,她猜不出少年的心思在想什么,大概是在回想老师和他说的话。

到了车上,程随安交给肖霄两份文件,留他一人在车内。文件袋里放着肖姐的治疗病历,证明等,以及留给她弟弟的信。

停车场附近便是操场,程随安靠在后座的车门上,望向那边,学生们成群结对聚在草坪,跑道上,或坐着交谈,或漫步行走,或嬉笑打闹,你追我赶,清脆爽朗的笑声一阵阵随风传入她耳中。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下课铃声响起,肖霄也从车内出来。

眉眼微阖,没有想象中的哭闹,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刚见面时并无不同,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外,便是这双明亮双眸暗了光彩。

这个少年,比预想的要内敛坚强克制。程随安悄然将手里抓成一团的纸巾握紧,看来,是用不上了,她退让到一边,低声告知:“你姐姐,在里面。”

“谢谢。”

肖霄打开后座的车门,洁白而方正的盒子不大,也不沉,却装着他姐姐的全部,骨节分明的手由于抓得太紧,指甲已经发白。

木制盒子的表面,平滑而坚硬,再怎么用力抓握,也不会留下多深的痕迹。好一会儿,肖霄才看向程随安,哑着声音:“可以请你送我到海边吗?”

夕阳将整片海域染成金黄色,暗红如血般的落日半悬挂于空中,一半没入海中,一点点往下沉,海面上空不时有海鸥发出鸣叫,低飞掠过,激起层层涟漪。

远处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因海浪起伏而摇晃,船上的少年正在完成他姐的遗愿。

真不需要把你弟弟叫过来吗?他会不会......

不,不要。即使小霄日后恨我,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离开时的样子,这样的情景,我不想他再经受一次了。小安,我求求你,不要。

电话铃声将回忆打断,程随安垂下眉眼,拿出手机,是今天留了电话的老师。几句简单的询问交流过后,通话结束,肖霄也上了岸。

这个城市靠海,程随安没去市区海域,而是特意绕远了路,出城,来到城郊外的一个小渔村,租下渔民的一搜小船。在这里,肖霄的行为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和注意。落日残辉落在那顶黑色帽子上,带着一圈光辉的少年跳下船,朝自己走来。

“我姐她,麻烦了你很多吧?”肖霄站在程随安身侧,一同望着夕阳在海平面上渐渐消散,“谢谢你。”

“肖姐,是在下午六点十五分零三秒走的。送别时,除了我,还有一直照顾她的护士。”

“她走的时候,”远方落阳如血,残月如钩,二者相映,共同出现在黄昏消失夜幕降临之时,那日的余晖也如今日一般,如此绚烂,那是留在肖姐眼中,是她看到的最后的光景,程随安顿了顿,“是笑着的。”

偏僻的海岸角落处,原本只有两人并肩站着,此时酷热已散,夜晚凉意渐起,村民们陆续前来海边散步,还有几个往他们所站的地方过来。

程随安低声问:“回去吗?”

“好。”

身后的落日没入海平面,随即夜色取代残辉,几颗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星点缀在一片蓝黑色的天空上,与不远处弯如镰刀般的月光遥遥相望。

回去的路上,程随安将自己住的地址给了肖霄,钥匙还没来得及准备,只能等下次再寄来。肖霄的回复基本是轻轻的一句好,或是点头。说完这几句话后,程随安不再开口,肖霄也沉默看向车窗外。

刚好学校,时间是九点四十三分,恰好遇上晚自习结束,学校大学打开,不少走读学生从校内走出。

“抱歉,还麻烦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也谢谢你。”

“不客气。”

道别后,肖霄推开车门,离开。程随安靠在椅背上,看向车窗外,校门处,下了课的学生从校内成群涌出,唯有肖霄一人逆向而行。

昏黄的路灯下,那顶黑色帽子在人群中移动,随后在大门前处停顿,很快,戴着帽子的少年在她的视线内消失。

程随安轻轻敲了敲方向盘。

毫无征兆,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突然被迫接受自己唯一亲人离世这一事情,却是如此冷静,接近一天的时间,肖霄都没在她面前露出过一丝崩溃的情绪。

一周前,程随安接到医院的电话,才知肖姐住院,紧急联系人填的是她的号码。

医院那边跟她说,他们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打她电话,这是病人的请求,也是因为病人的家属,只有一个还在上高中的未成年弟弟,二者权衡下,最终还是找上了她。

三天前,医院那边给她打来电话,意思很明白。

程随安请了假,赶往医院,病床上的肖姐闭着眼,与上次抢救不同,那时她全身插满管子,身边站满医生和护士,如今只剩下一个呼吸机还坚守岗位。

惨白消瘦的脸颊早已没了先前的红润,凹陷的眼皮下,那双眼睛失去了光泽,唯有在说起自家弟弟时,肖姐嘴角会微微翘起,行将枯朽的人满眼都是不舍。

肖姐握住自己手时,力气之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程随安看向右手,手背上,当时留下的指印,至今还能隐约看见。

那滴眼泪从眼底滑落,汇聚在肖姐尖瘦的下巴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异样的光。病房里寂静非常,是肖姐的无声请求,和自己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秒针一下一下往下跳动,提醒着房间里的人,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走,不为任何人停留。像过了很久,久到程随安把两人不算亲近的同事关系都回忆了一遍,然而当她回过神,却发现,秒针还没转完一圈。

她记得自己入职的那天,是肖姐第一个过来和她打招呼。

“你好,你就是程随安?我叫肖颖,欢迎加入我们部门。”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肖姐突然离职,送给她一本记事本作为留念,笑着和自己说,日后有缘再见。

只是程随安没想到,一个月后,再次见到肖姐,却是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旁边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是小护士在哭。

我答应你。

下巴上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程随安的手上,那双带有期盼的眼睛弯起,带着最后的笑意,随后缓缓合上,嘴角微翘,是肖姐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

没有葬礼,没有吊唁,处理完所有事情后,程随安带着肖姐的骨灰,去了明诚高中,完成她最后的遗愿。

只是不习惯和别人亲近的自己,和沉默寡言的少年,是否都能接受彼此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些都是未知。

就如同现在,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她开车驶向的地方,是不是她的归宿,程随安也不知。

自己是否能如肖姐所愿,给她弟弟一个归处,她还是不知道。

她唯一能给的,只是一个地方,一个他能回去的地方。

肖霄想不想回来,那个肖姐所期望的,能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的地方,程随安没有家,她不知道自己给不给得起,或是,她本就没能给。

她只有一间租的房子,仅此而已。

校道上满是往宿舍回去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从肖霄身侧经过,正在讨论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肖霄压了压帽子,能解决的问题,都不能叫问题,而有些问题,不是钻牛角尖就能解决,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

比如那个事事都怕麻烦别人,却总是一副热心肠的笨蛋老姐,为什么会把自己托付给那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漠气息的陌生女人。

为什么最后都不见自己一面,却选择一个工作认识不到一年的同事去送别,为什么唯一留给自己的,就只有那两张薄薄的纸和一个骨灰盒,这便她留给自己的全部。

为什么那个笑着说要等自己长大的老姐,就这么突然不在了,世上不会再有这个人,一个自己唤作姐姐,名为肖颖的女人。以后他按下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可电话那头,不会再有熟悉的一声“小霄”回应自己,回去他们的家,日后每一次开门,再见不到那忙碌的身影。

这些问题,无处可解,老姐没有留下一丝线索可供他寻找。喉咙发紧,胸口处也是堵得难受,无法呼吸,肖霄猛然抬起头,明月高悬,几颗星辰点缀。

慢慢呼出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肖霄抬起手背捂住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那股涌上心头的冲动给压下去。

姐,你可真是够狠的,就这么把我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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