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乾荒摸着微微发肿的脸颊,低声委屈的为自己辩解:“他又不是你亲兄长,怎么.....怎么能随便脱你衣衫!”
这件事他自认处置妥当,男女有别,亲兄妹都八岁列席有别,更何况没有血缘的男女,说的好听些是兄妹,说难听了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吗!总之他不服。
孟清的脸上也挂了彩,脸颊还被挠出了三道血痕,对此他更是不服,他与孟姜虽非亲兄妹,却没有元乾荒想的那么龌龊。
两人都有理,都委屈,都不肯退让,那剩下的伤口孟姜只能自己处理,可她心里也有理,也委屈,明明她受了重伤,明明清哥哥在身旁,明明与元乾荒死里逃生,为何到头来自己要给自己处理伤口啊?!
“叔父让我带你回家。”
“我们要回长安。”
“接下里你打算怎么走?”
静默后三人忽异口同声的问道,元乾荒和孟清同时惊诧地望向孟姜,一场酣畅淋漓生死搏杀,无人历经生死后还能初心不负的去跳火坑,除非她.....是神!
孟姜平静极了,她的声音很轻:“我,还是想回去再看一眼皇上,想告诉他我们联手除了谢广,想告诉他我们也可以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无人出声打断她,她竟笑了一声,继续轻声说下去:“总之,我还是很想......去看一看东市,还是很想和他在长安的城楼放孔明灯。”
那盏城楼上孤零零升起的孔明灯,原来不是离别的赠礼,而是他们约定的重逢。
元乾荒想告诉她,昨夜有盏孔明灯,在暗夜下的长安城楼,皇上亲手放飞的孔明灯,她.....错过了,会不会太残忍!
正犹豫时,孟清开口了,他的话就像个大锤,锤砸的所有人粉身碎骨:“你以为,皇上还活着?”
孟姜浑身一颤,明明秋风瑟瑟,怎也如此冷彻透骨!
元乾荒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他是大陈的皇上,是大陈之主!你现在在咒他死吗!”
“可大陈之主难道不是太后吗?”
孟清反问的话很轻,听入耳中,就如千斤的重坠,又震耳,又刺耳,更贯耳。
“那我就更要回去看看。”
孟姜上半句的回答,霎那间浇息了元乾荒蓄在胸口的怒气,可听到孟姜的下一句,霎那间燃起了更大更凶更猛烈的怒气。
她下半句说的是,琅琊王,既然他们要置你于死地,你还是回琅琊吧,只不过你身上有伤,需要清哥哥派人护送吗?
元乾荒冷冷道:“不需要。”
孟清也淡淡道:“他说他不需要。”
孟姜觑了那两人一眼,两人果真是想看两厌,也不勉强他们,又将伤口处的布条紧了紧,踉跄地站起身,道:“你们随便吧,我先走了。”
孟姜转身去牵马,连上三四次才勉强爬上了马背,她感觉腰间的伤口已崩裂开,手中的缰绳止不住地微颤,一动额上的冷汗直冒,伤口疼的浑身发颤,她一咬牙,在马屁股上重重的一甩。
马儿吃痛,抬蹄就朝前奔去,哒哒哒的马蹄声重叠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她忙转头望去,却见元乾荒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马,追在她身后,不言不语,眉眼冷峻,似在......生气?
孟姜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元乾荒脸色难看极了,连眼风都不曾扫孟姜一眼,抬手就狠狠一抽马屁股,一瞬与孟姜擦肩而过。
孟姜一愣,又听见后方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转头又望去,竟然是......孟清。
孟清策马与她并行,眼睛盯着孟姜受伤的腹部,担忧道:“你慢一点儿,小心伤口崩裂。”
闻言孟姜一愣,她以为孟清追上来是为了劝她回汝南,没想到竟然是要与她同行,竟然违背叔父避世的旨意,他明明,明明从未如此!?
孟姜不喜形于色,但她的心思逃不出孟清的眼,是故孟姜还未开口,他已经解释道:“我已下令让他们原地休整,明日午时我没有回来,他们自会回汝南,我没有违背叔父不可以卵击石的旨意。”
以卵击石?不过倒还真是应景。
不过,既然孟清已做出了他的选择,既然她心底也有那么小小的丁点希冀,那她又何必犹豫和拒绝!
思及此,孟姜那阴沉沉的黑眸中绽放出黑亮的晶光,灿然一笑如波光粼粼的镜面,恍然心神。
她回身望去,前方元乾荒的身影只成了小小的黑点,如同地上突然冒出的一只落群的小蚂蚁,眨眼间,消失了。
孟姜道:“清哥哥,你同琅琊王又吵起来了?他有时是惹人厌,但他好歹是琅琊王,还是多让让他吧。”
孟清轻呵了一声,马蹄又快又重又密,可这一声还是极清晰极有穿透力的传入孟姜的耳中,虽无言却胜万语。
孟姜默然,此刻她终于理会皇上的心情,那时她与元乾荒针尖对麦芒,她搭他拆,她说他闹,甚至两人还不知为了什么打了一架,不过如今两人也算患过生死,可他又与孟清针尖对麦芒,孟姜只好东施效颦,学着皇上调解她与元乾荒来调解元乾荒和孟清。
她问:“那他为何生气?”
孟清道:“谁知道,不用理他!你慢点,小心伤口。”
她又问:“他生气了,怎么办?”
孟清道:“和我们有关系吗?你慢点,小心伤口。”
她最后问:“那我去劝劝?”
孟清道:“不用理!啊啊啊,你慢点,小心伤口。”
孟姜揉了揉鼻头,也不知再说什么,只长吁一口气,狠狠一抽马屁股追了上去,也不管身后传来孟清大叫着“慢点”“伤口啊”。
她追上来时,元乾荒松垮垮地抱肩倚靠在老槐树上,低垂着头用靴子在地上挖出了个浅坑,连头上那两片枯黄的老槐树叶子都浑然不觉。
记得初见那日,他身着绛色的锦丽华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十根手指间全是玛瑙白玉扳指,左耳一支湛蓝色的珊瑚珠子耳坠一动一摇曳,他睥睨着孟姜,评价四个字:不过如此。
再看他此时此刻,天青色的锦丽衣服三四个破洞,干涸的血迹如雪中的寒梅连成花海,发冠歪斜,黑发微微垂散,孟姜远远望着他,评价四个字:惨遭蹂躏。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元乾荒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
竟是哭了!
元乾荒淡淡看了并肩而行的孟姜和孟清,指着若隐若现的城门,沉声道:“那就是长安城城楼。”
“你哭了?”
元乾荒狠狠地瞪着孟姜,否认道:“本王没哭!”
孟清哈了一声,拉孟姜上马,讥讽道:“没哭就没哭,哭哭啼啼,算什么男人.....算了,阿姜,我们还是赶紧入城吧。”
元乾荒也不示弱,牵马上马一气呵成,不再看他们两人一眼。
三人先后又驰骋了半刻,城门已近在眼前,霎那间都勒紧了手中的缰绳,三人的瞳孔骤然收缩,孟姜更是身形不稳,直直地栽下马背,怔怔地看着城门上方的......尸体。
城门的尸体是......皇上!
他的双手绑着吊在城门,暖意的斜阳下只能看见披头散发,再也看不清温柔的脸,昨夜的那身常服,今日鲜血淋漓,昨日的人,今日的尸!
“谢相,可看到了?回来的是琅琊王,不是令郎,那本王与太后的赌,本王胜了!”
城墙上,雉堞后,竟是重伤先行一步的刘安,他外披银色铠甲内着玄色军袍,玄色的披风虎虎生威,半点没有重伤后的靡色。
他的身侧的中年男人,儒雅阴鸷,面色沉沉,一语不发。
孟姜定在元乾渊尸身的目光缓缓上移,黝黑的瞳仁平静极了,却看得让人浑身一颤,元乾荒早已利刃出鞘,身下的骏马在滔天的怒意中不安的转圈却浑然不觉,癫狂的破口大骂:“谢元导,本王要杀了你!”
三人中最清醒的是孟清,孟姜栽下马的那瞬间,他已跃下马,双手紧紧地扣在她的肩头,沉沉的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如入我般怔愣的看着元乾渊的尸身,直到抬眸看向雉堞后的刘安。
见她恢复神志,孟清大喜,可转瞬间,大喜变成大惊,之间孟姜劈手夺下他背上的弯弓,搭上他背后的箭筒里的一支羽箭,弓紧箭张,与站在城门上的刘安相对。
刘安成竹在胸的神色未变,倒是谢元导惊吓的连连后退,不知是心虚还是被孟姜的气势震慑。
但孟姜的箭,没有射向刘安,也没有射向谢元导,箭直直地射断尸身上悬挂的绳索。
绳索一断,如落叶般,那具尸身直直落下,她拼力一跃,接住了下落的他。
她怕摔疼了他,可他已经......死了。
孟清看得心有余悸,又觉身后一轻,反手一摸,箭筒里面竟空无一支羽箭,耳边传来嗖嗖嗖的箭声,不知怎的他的弓竟已在元乾荒的手中,正一边射一边骂,骂他们的祖宗十八辈。
但显然元乾荒的射箭准头不佳,几支箭半空就失了力转头掉了下来,一箭筒下来竟没上那两人分毫,元乾荒更是气急,甩了弓箭,下马提剑杀进去时,忽然一声悲切绝望沉痛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乾荒望去,她与他,不知是他们的血映红了天,还是夕阳西下的天映红了他们。
此后历经多年,这一眼也成了他午夜梦回惊醒刺痛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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