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向宇坐在医院狭长冷清的走廊里,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滴在他逐渐发冷的手背上。
他向来讨厌消毒水的气味。
在他的身侧,急诊手术室的绿色灯牌仍然刺眼地照射在他的肩膀。
方才那猝不及防的车祸仍在他脑海中盘旋,历历在目。
当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居嘉禾已经失去了意识,医护人员将她抬到担架上,她的身体就像一团被塞满了海绵的小熊娃娃。
他挣扎着起身追赶上去,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残留在眼角的泪珠,竟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再次摔倒在地上。
他无法判定自己的状态究竟是来自□□的疼痛还是精神上的崩溃。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在微弱的月光下,救护车和警车红蓝相间的顶灯来回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周围人声鼎沸,不过是些路过的看热闹的市民。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钻入丁向宇的耳中,如同一把将他凌迟的刀。
“这摩托车是危险哦,就是应该禁掉的。”
“是说啊,我每次看到这些摩托车开这么快要吓死的啦。”
“你说说看现在的年轻人,好省的呀。”
货车司机好心上来搀扶,声音由于紧张害怕而微微颤抖:“小伙子,不要紧吧?”
他推开货车司机的手,顾不上膝盖处不停往外渗出的血,继续向前走着。
医护人员将居嘉禾安置在救护车上之后,终于空出手来拿着空担架想要过来帮助丁向宇,可他却只是挥挥手,一头钻进了救护车的车厢,坐在了居嘉禾身边。
虽然丁向宇浑身是血,但经过全身检查后发现也只不过是一些皮外伤,在护士的消毒包扎后便没有大问题了。
但这对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有许多个时刻,他都忍不住想,为什么现在进手术室的不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大门依旧紧闭。而在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中,丁向宇的心理防线正在一步步地土崩瓦解。
要是居嘉禾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丁向宇紧握拳头重重地朝身边无人的座椅用力地砸了下去,鲜红的血渍顺着紧缠的白色绷带渗透出来,而他却丝毫不觉得痛。
下一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急诊室的宁静,他侧过头,看到孙婷和居远宏正带着慌张的神色往这个方向跑来。
他站起身,在两人的身后看到了另一个紧跟着的,熟悉的身影。
孙婷走到丁向宇面前,四处张望着:“阿宇啊,禾禾呢?禾禾怎么样了?”
居远宏虽然平时看起来总是慢悠悠的腔调,此时的语速也如升空的火箭一般:“大晚上的,你们去干嘛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还没等丁向宇开口,站在孙婷居远宏夫妇后面的女人突然往前一个跨步,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伸出手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虽然脸上带着炽热的麻感在此时算不上什么疼痛,但丁向宇还是木讷地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孙婷见状,连忙上去劝架:“阿宇妈妈,你这是干嘛?我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
丁向宇的母亲向菲在大公司一路从底层摸爬滚打到中层,平时就是一股雷厉风行的作风,不怒自威,下属看到她连大气都不敢出。此时此刻,她也根本懒得听丁向宇解释,凭借她对自家儿子的了解和对事态的基本判断,心中大概已经有了数。
于是她瞪着丁向宇,斥责道:“我对你平时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你安分守己别给我惹事,很难吗?”
丁向宇看着母亲眼底向上蔓延的失望和淡漠,想说的话便尽数化作了急诊室里冰冷的空气。原本,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看着默不作声的丁向宇,向菲对他的嫌弃早已写在了脸上,她转过身,对孙婷说道:“居嘉禾妈妈,居嘉禾的医药费都由我们来出,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不会有事的。”丁向宇打断了向菲的发言,低着头看着医院地上的格子地板,又重复了一遍:“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祈祷,又像是给自己的安慰。
而向菲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却愈发冰冷。像是在呵斥手底下不长进的员工似的,她的声音低沉又不容反抗:“你给我闭嘴。”
孙婷到底是看丁向宇长大的,她明白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肯定也不是他的本意。更何况现在居嘉禾到底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她还是心软地劝说着向菲:“别怪阿宇了,禾禾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
而居远宏则是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不停地摇头。
向菲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昂贵的亚麻西装伴随着她的动作而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褶皱。
她低声自语道:“是我没教好孩子,自己不务正业也就算了,还要去害别人。”
或许在此情此景下,人总是难免敏感。听到向菲装腔作势般的自怨自艾,丁向宇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你有教过吗?”
向菲也是暴脾气,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这么努力工作还不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吗?没有我你现在能过得这么自在?”
“你爸那废物能指望他什么?四十多岁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在公司里混个文职。你说他再婚之后管过你一天吗?你的学费生活费不都是我出的?”
说到激动处,向菲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她用手捂着胸口大口呼吸,时不时向丁向宇投去一个凶狠的眼神。
夜晚的急诊人不是很多,前台值班的护士时不时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孙婷又上前安抚:“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医院里吵来吵去的像什么样子。”此时,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在手术室外担惊受怕的母亲,反倒像个老娘舅。
就在三人陷入僵局之时,手术室的门缓缓地打开了。
四个人如蜂群般一拥而上,把刚从手术中缓过神来的医生吓了一跳。
“医生,我女儿没事吧?”孙婷首当其冲,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贴在医生眼前。
而医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淡淡说了句:“情况不算严重。”这话令在场的四人都安心了不少。
没过多久,居嘉禾便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除了从脸部的淤伤可以判断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之外,看起来就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丁向宇刚想上前,医生便开口询问:“病人的家属是哪位?”
孙婷和居远宏连忙上前一步,不约而同地开口:“是我。”
医生微微点头:“你们跟我过来一下。”
孙婷和居远宏连忙跟上,一路上还不忘询问:“医生啊,我女儿什么情况啊现在?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医生虽然语气冷淡,但还是极力安抚着患者家属:“只要安心静养,不会有问题的。”
丁向宇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原本紊乱的心跳终于归为平静,便转头往居嘉禾的病房走去。
向菲走在他身后,低头看着手机,十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跃动,仿佛是在处理什么工作上的事务。
丁向宇早已习惯了母亲这幅模样,不管是什么紧急时刻,她的眼里永远以工作为重。
病房内,或许是因为麻药的缘故,居嘉禾仍没有醒来,为了不打扰她的休息,丁向宇和向菲只好坐在门口的长凳上。
前台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时钟,此时已接近午夜,向菲终于将手机放回了口袋,回头看了一眼病房,叹了口气。
丁向宇知道,她又要开始发言了。
果不其然,向菲开口说道:“你说这都什么事啊,我听说居嘉禾下个月还要比赛,这个样子还怎么比赛?”
逃离了孙婷和居远宏的视线后,她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丁向宇。方才只顾着居嘉禾的安危,他没办法想到这一层,但现在他的恐惧却如同藤蔓一般疯狂生长,逐渐蔓延到了其他方向。
要是在省运会上表现出色,说不定就可以加入省队。
按照居嘉禾平时的训练以及上学期参加的大大小小比赛来看,前三名绝对的稳的。也就是说,只要她不出什么岔子,去省队是势在必得。
但怕什么来什么,他就是她最大的岔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别提居嘉禾目前的情况,没个一年半载恐怕是无法站上跑道的。可是运动员能有多少个一年半载呢?
想到这里,丁向宇感觉到自己原本下垂的头颅愈发沉重,几乎快要要埋到双腿之间。
没过多久,孙婷和居远宏变回来了。
他们的脸上没了方才的担忧,像是一张被展开的树皮一般,渐渐变得平静。
孙婷说:“医生说了,禾禾就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骨折,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居远宏整个人失去了力气般瘫坐在长椅上,他用手扶着膝盖,说:“还好禾禾没事,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坐在他身边的向菲连忙安慰:“呸呸呸,不是都说了不会有事的吗?”
丁向宇闻言忍不住朝着另一个方向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方才在一旁乌鸦嘴。
看到气氛逐渐缓和下来,他才忍不住开口问:“居嘉禾她......还能跑步吗?”
在场的四人里,除了他,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个。在听到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后,他们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不可思议”这四个大字。
孙婷苦笑一声,回答:“还跑什么步啊?把伤养好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了,我本来就不赞成她参加什么比赛,女孩子家家的,毕业之后去当老师多太平呀,我听说那些运动员都浑身是伤,真的是......我看啊,今天就是天意,是老天爷在给她指明路。”
居远宏也在一旁搭腔:“是啊,能为国家争光的毕竟还是少数,我们对女儿要求也不高,没指望她有什么大出息,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在这种讨论子女教育的氛围里,向菲忍不住开口:“是啊,当父母的当然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其他的都随缘好了。”
三个人难得的达成了一致,便互相相视一笑。
只有丁向宇,像被堵在柏林墙的另一边,孤独地遥望着密不透风的墙顶。
他想说:“可是居嘉禾喜欢跑步。”
他想说:“居嘉禾想一直跑到跑不动为止。”
他想说:“居嘉禾想要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
她想要所有人都能看到她,她并不是他们口中那一无是处,只想浑水摸鱼过日子的女儿。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些话。
要是没有他,她原本可以真的实现这些愿望。
他起身,说了句:“我去下厕所。”便离开了大人们你来我往的闲话之中。
丁向宇在医院的厕所里呆了很久很久,久到向菲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在厕所里,他暗自下了决心。
他决定,不管以后居嘉禾需要什么,他都会永远陪在她身边。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哪怕要用一辈子去弥补他今天所犯下的过错,他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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