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当会是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恶徒，出乎自己意料，覆面之下，竟是个青涩少年郎。虽身着黑衣，却浑无半点贼子畏缩之色，反倒是英朗非凡，教人如何也不能与“小贼”一词联系到一起。
男子也呆住了，与柳月盈面面相觑，脸上这才浮现起些微窘相。
他反应倒快，愤愤地将敷面从少女繁复的发钗上揪下来，钗饰与覆面钩连得紧，显得他笨拙的动作甚至有些滑稽，起初冷酷的形象荡然无存。
柳月盈：“……”
老天奶，古人这些花里胡哨的发钗可害惨她了！
“头儿，库房无异常！”
“厢房，给我挨个儿搜！”
她听到男子“啧”了一声，那人剑眉一拧，终于开口。
“记住你了。”他意味深长地睨了柳月盈一眼，冷不防道：
“等着。”
极其利落地重新覆面，男子纵身蹬出窗外，黑燕般悄声迅捷地消失在老街房檐之上，行云流水。
某人正担心着是否会被杀人灭口，颈间的刀锋却消失了，眼前的人影也随之不见。
记住她了？让她等什么？
报救命恩？还是看见他真面目被杀人灭口？
“搜查贼人，给我老实点！”
门被毫不客气地破开，数名府兵气势汹汹地涌进来。
只见一名楚楚动人的少女半倚雕窗，惊愕又迷茫地看向来人，抚着胸口作心惊状，半嗔半怒：
“好大的动静，吓死人了。”
俨然一副娇弱小姐模样。
好在她反应快，戏精上身并非难事，可自己宽大的袖袍下，仍在渗血的手心正抖个不停。
府兵们对她视而不见，入室强盗似的四处翻看。有机警的府兵的自是注意到了那大大敞开的窗户，小心地探头望出去。
雁过无痕，自是什么都没发现。
“一群废物，过了这么久，找到人没?”带队的府兵头领此时跟了过来。
“头儿，您看这间房的窗户大敞着，会不会……”
那头领虽觉柳月盈有些面熟，可到底只当是谁家难饲候的小姐，哪来的胆子包藏贼子？彻查无果后便上别处搜查去了。
府兵这一通闹下来，大半条街都遭了殃，采买的人群散作一空，早不适合市场考察，柳月盈只得提前回到柳府。
奇怪的是，年节这些天要燃上整日的爆竹，此刻却停了，柳府上上下下静得出奇。
“小姐，你可回来了！”
唯鹊枝瞧见柳月盈眼睛一亮，下意识方欲笑着迎过来，意识到自己激动的神情后，却忽然将翘起的嘴角收了回去。
“鹊枝，府上这是出了何事？”
“不是府上，是刚刚宫里传来的消息，而且是大事！”鹊枝的神色可谓十分复杂，左顾右盼，将声音压到最低。
“龙椅上那位，怕是要过不了今夜。”
平朝如今的皇帝，龙体不佳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是国丧此等大事，官员多要提前做准备，因而柳府提早撤下爆竹，也算是思虑周全。
柳月盈对这个世界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更别提离世的是一个于自己遥不可及的统治者，心中并无太多触动的情绪。
不过……她好像明白鹊枝为何表情这样奇怪了。
“——服国丧，禁嫁娶？”
鹊枝强忍兴奋地点头。
果不其然，当夜不过三更，皇帝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不久，七皇子继位登基一事便掩盖住了先皇逝世的沉重。
至于当时皇宫内又是如何的血雨腥风，便同柳月盈无甚关系了。
自己的婚事虽未夭折，可依照大平朝历来的规矩，国丧期间官员三月不准嫁娶，便迟迟无法下聘，处于一个悬而未决的尴尬状态。
这固然是好事一桩，可福祸相依，民间宴乐也因此受限，因而灯铺的生意这些日子便不大好做了。
她的处境实在有些复杂，这些日子除了尝试做一些盒子灯出来，便只能干着急，盼望着丧期早些过去。
日子过了大半个月，这夜，柳月盈一如既往地窝在房中制作盒子灯。
她提起一盏灯，点燃引线，灯内火光亮起。
美则美矣，可在百姓眼中，纸灯与焰火的组合颇有新意，可年节关头多少都有些审美疲劳，缺了些教人眼前一亮的新奇设计。
柳月盈本就因灯的样式设计惆怅，夜深又周身发冷，遂饮了不少酒解闷，顺便暖身子，此时醉意渐浓，几乎忘记了形象管理。
“盒子灯之神啊，让我找到一点新设计的灵感、挣多多的钱吧！”
案上烛光微跳，少女这才发现窗子竟未曾关严。她移步窗前，本欲合上窗子，却忽地瞥见窗旁的一株兰花，受了寒风的摧残，蔫蔫地垂着头。
柳月盈叹息一声：这白茫茫一片的雪日，能有什么花能挺过这漫长的冬季……
不对，花？
她可以将灯设计成花篮的样式啊！
银装素裹的冬季，一两点春意融融的明媚花色，将是如何地光彩瞩目。
“找到了！”
少女兴奋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待柳月盈从惊喜中抽身，惊吓就扑了上来。
“哇啊！”
柳月盈左顾右盼，确认了房中只她一人，最终才忐忑地将视线移向那扇未曾合严的窗子。
推开窗，银白天地间，是那十足眼熟的黑衣男子，半倚窗前梅树之上，寒星般的眼眸在夜色中尤为惑人。
——正是那天劫持自己的家伙！
她心中仍是警铃大作，虽酒劲上头，仍旧习惯性先发制人道：
“你调查我?”
“我那日便说过，叫你等着。”
他自梅树上跳将下来，来到窗前似笑非笑，与柳月盈面对面对质。
“你……”柳月盈哽住，大脑死机。
“我乔装进陈知府家中被通缉，而你看到了我的脸，那色老头又有意纳你为妾，你既成了他身边人，难保日后多有变故。”
被说中困境，柳月盈几乎炸了毛：“你既知道我同陈府的关系，便也知那老头对我费劲心思，若要对我动手，也要小心那姓陈的记恨上你全家！”
“小心那禽兽之辈？”像是听到什么了笑话，少年冷笑一声，“我程家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畏惧这等小人。”
柳月盈晕乎乎地上下打量了遍这奇怪的人，浆糊似的脑子努力思考了半晌，歪头问道：“莫非你也出身官家？”
少年点点头。
“你救我一命，也算于我有恩，我自是要知恩图报的，只是那日一事于我来说始终是个隐患。”他接着道，“后来得知你被陈氏缠上了，本想着寻个法子教那老头断了你的念头，也算报了你的恩。可转念一想，似乎还有条两全其美的路。”
少年深吸一口气，道：
“来做我程家的正室娘子。”
—
昨夜饮了酒，又通宵做一夜新样式的盒子灯，柳月盈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被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恍惚间忽地想起做完似乎做了个很荒唐的梦。
梦里半月前劫持自己的家伙吹牛要娶她报恩，更奇葩的是她明知这是个玩笑话，还一口应下了。
她自嘲一笑，抬手揉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房门便被慌乱推开。
“小姐！”鹊枝一脸见了鬼似的，而后犹豫开口。
“……有个自称是您情郎的公子方才登门来，找老爷说亲呢！”
“？”
柳月盈瞧了半晌鹊枝，确认这丫头的确没在拿自己寻乐子后，彻底傻了。
怎么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莫名其妙多出个情郎就算了，国丧期间，那人多大的面子，敢在这关头登门说亲？
“我……？”柳月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从何澄清，转而问道，“我不是被许给了陈知府，怎么父亲舍得松口了？”
“诶，小姐，您就莫要瞒了。”鹊枝笑了。
“那公子，正是长宛公主家的小世子——程辞川呀！”
躲在前厅红木窗后朝内遥遥望去，厅前正坐的，一侧是正襟危坐的柳父，另一侧则是一抹亮眼的金色。
俊美少年劲腰束金玉蹀躞，下踩皮皂靴，一身乌金圆领宝相纹锦袍华贵非凡。半束起的长发以红玉银冠固定，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那熟悉的眉眼间的笑意谦敬不失疏离，全无那日成衣店的慑人，即便温和至此，那与生俱来的难言贵气，仍使发鬓斑白的柳父不敢直视其人。
这谈笑自如的贵公子，怎么和那天的劫匪沾上边的？？
像是感受到了柳月盈的视线，男子微微侧目，瞥见窗外鬼鬼祟祟的少女，扬唇一笑，露出半颗虎牙。
“柳大人，盈儿似乎来了。您既准许，可否让晚辈同盈儿说两句，征求她的同意？”
“自然、自然，小世子客气了，”男人忙不迭附和连连，“我这当爹的都同意了，她就算不愿，也得点头！”
程辞川笑笑不说话，起身不容分说地把柳月盈逮住，摒退下人，将她拉至墙根底下。
不及程辞川张口，柳月盈便认清了现实。
昨夜种种，皆非梦境。
程辞川今日的提亲是真的，而昨日自己醉中稀里糊涂答应了他，也是真的。
“要反悔吗？”少年忽然出声，诚恳认真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
柳月盈抬眼看向程辞川，莫名感觉这人有点像一只巨型的金毛犬……咳咳，言归正传。
抢先嫁给程小世子，不仅可以打消陈氏的觊觎，离开这个对自己充满恶意的柳府，还能解开程辞川的心结。
平心而论，寻常人家看来，这是在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听起来是个很合适的交易。”沉思良久，柳月盈微哂，“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做生意。”
“可以。”
柳月盈有些狐疑：“你……不怕被说闲话？”
“有何可怕。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更何况先皇时期抑商政策确实矫枉过正，今而新帝即位，必将颁布一些新的政策。更何况——”
程辞川沉吟片刻，又道：“更何况，只有你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才好与我和离不是。”
心里的小九九被戳穿，柳月盈虽有些许羞赧，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得这人还算通情达理，并非自我中心的纨绔子弟：“你理解便好。”
条件既已谈拢，程辞川又同柳父客套了几句，瞧着天色不早，便匆匆拜别。
“京中近来多事，我先行赶回去。”少年翻身上马，“下聘一事，我会尽早。”
配合他装出依依惜别有情人送行的柳月盈这才想起程府坐落王京，距这常县颇为遥远。
“倒也不必如此提前筹备，三月国丧未过半，现在可是早了些。”
“不早。”他两条长腿夹紧马身，拉起缰绳喊了声驾，挺拔的身姿在夕阳下格外耀眼。
“龙椅上那家伙，可不见得会贯彻祖制。”
“你——”
就在柳月盈惊诧于程辞川的口出狂言时，那矫健的身影早已一骑绝尘跑远了，仅留下风雪漫天。
少女立在原地，怔着怔着，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她心中兀地升起一种预感，自己将要嫁的，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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