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初冬，渡灵山野间的枫叶被寒凛朔风吹得飘红。按照惯例，参加射猎的弟子会先在围场上集合，再前往渡灵山林场射猎。
上个月师缨缨所料不错，风火门为邀她参加射猎大会，果然抬了九千万灵石到山脚，于是今日她也就如约而至了。
名门高派的弟子皆是骑马入的围场，唯有师缨缨孤身一人，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晃入围场，倒不是她不想骑马，而是办这场射猎大会人压根就没给她配马。
她一登场，四周的嘈杂声霎时歇止，仿佛连空气都变味了起来。她抬眼一扫周遭，便见季司离与风凌霜、冷松游等，这些名门弟子列队站在一块，而步少棠则和季闻麟等人端坐在围场席台上。
季司离手持拂尘后背仙剑，雪白净衣飘飞，凌然若仙，泰然自若立在人群之中。他搁那一站就是一尊冰雕雪塑，众多女仙士见之纷纷为其倾倒动容。
师缨缨踏进来时，季司离回首望去远远与她对视一眼，那对视的微妙感觉难以言喻，她便迅速挪开了目光。
师缨缨缓缓而行，向席台上那边的步少棠、孟花啼微微颔首以示做礼，俩人亦颔首还礼。
借着进场的间隙，她目光飞速打量了围场一圈。
小门宗诸多弟子，身负弓箭腰悬佩剑。
除了风火门，还有谁是为杀她而参加的射猎大会？
射猎大会以射猎为主，极少使用上品灵宝法器，高修为品阶弟子灵宝是上品仙剑，剑不离身可以理解，但低品阶的弟子佩戴刀剑入场，无疑是多增射猎负担，该是轻装上阵才是。
这还只是看得见，在那围场里看不见的地方，又暗藏了多少夺命杀手？即便师缨缨有三头六臂，在这乱箭重围之下，想全身而退的几率又有多大。
忽然风凌霜手持弓箭，走到悬空挂起的五个靶子前。
这些腾空高低不一的靶子，是入山前的一道试验，参与射猎者只有射中靶子才有资格进入渡灵山。靶子共有五个，分别对应渡灵山东、西、南、北、中心等五个场区，箭落在越低的靶子上，对应的只能进入较少品级较低阶猎物的场区，落在越高的靶上则与之相反，随便杀一只猎物都能抵上最低品级场区的大半猎物。
风凌霜搭弦拉弓，踩着木墩旋身而起，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一箭正中靶心，巾帼不让须眉风姿，引得四下一片欢呼鼓掌。
她领着风火门弟子进入最中心场区，经过季司离身边时偏头看了几眼，然季司离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一处发呆，眼神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
这一幕被师缨缨尽收眼底。
忽然一旁的风清扬郑重其事地高声道：“师缨缨，你什么眼神，是不服我二姐射的箭！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比我二姐射的更好！”
此前师缨缨与风清扬有过几次争执，对方便记了这个仇，现在逮着机会就来挑衅。
师缨缨秀眉轻挑，也不言语，独身一人随手拿了个弓还不如风凌霜的弓重。她行至靶场前缓慢拉开弓，对着前方腾空垂挂最低的靶子放了一箭。
那箭又疲又软连靶心都对不准，只落在最低靶子的边缘上，左右顿时响起一阵鄙夷嘲讽，师缨缨唇角微勾很是满意地笑了笑。
那头风清扬见她这次落了下风，面上得意地一笑，道：“开场箭射成这样，还好意思笑别人！待会儿进了山，看你还怎么有命活着出来！”
师缨缨不屑跟他搭话，放下了手中的弓。
风清扬一挥手领着人进山，下令道：“走！”
说罢，他一勒缰绳率射中最高靶子的弟子们驰骋而去，率先冲入渡灵山占领先机。
师缨缨则缓步轻移，漫不经心地朝渡灵山最低品级场区行去，仿佛不是来参加射猎，而是来欣赏山川美景。
风景野坐镇射猎主场，他要主持大局就不骑马射猎，只叫几个兄妹去射猎博个彩头，自己则留在席台上等各门派弟子汇报猎况。
走在师缨缨前头的几名小门派弟子心中疑惑，难不成师缨缨在沐墟宫上，手撕素怀容的传闻有假？这样低的水平比我还差劲。
回头打量几番面面相觑，终是出乎意料，窃窃私语地各自没入山林。
师缨缨不疾不徐独行许久，刚想寻个的休息一会，却见前方伫立着一袭白衣人影，忽地一动，师缨缨转身，立马躲在一棵老树后。
她认出那剑袋悬着的墨白色剑穗，除了季司离，又还会是谁。原想着季司离的箭肯定会落在最高靶子，所以故意射在最低靶子上，就是为了避开不与他同在一个场区。这场射猎也是有算排名的，按照季司离性子，绝不可能会去猎低级的猎物，谁料事实与师缨缨所想，恰恰正好相反。
突然，耳边一道声音贯入，道：“师缨缨。”
师缨缨一时想得出神，没注意人何时已经出现在她的身旁，被季司离突然这么一喊，脚底一滑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季司离及时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扶住了人。
师缨缨抬眸，怔了一怔，开口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季司离却道：“躲着干什么？怕我。”
师缨缨冷冷地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季司离定定望着她，淡淡地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师缨缨站直身躯往前走了几步，离他五步之远，沉声道：“我的事情麻烦，你最好别插手，也别来找我。”
季司离朝她走了两步，道：“你也知道会给人带来麻烦。我问你，你想不想回水月仙境？”
闻言，师缨缨微微一僵，轻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季司离，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需要，麻烦你多关心一下自己事情行不行啊，我又不是你的谁，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季司离垂下眼眸，暗然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师缨缨轻叹气，也郁郁地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道：“以前在除魔大会时，我把你当做好知己，修炼道途中的好道友，可物是人非曾经已是过去了。”
“现在......”
师缨缨抬眸和他对望一眼，又垂眸抚摸着自己手中的百代春秋剑，淡然道：“你是仙中正道君子，我是十恶不赦的妖祸天姬，正邪不两立，水火又怎么能相容呢。”
半晌，季司离直视着她又走上前两步，道：“你只需回答我，想还是不想，剩下不用你管。”
师缨缨抬起眼眸望着对方淡漠双眼下藏着的炙热，轻叹一口气，道：“我......”
突然，山林中扬起一阵清凉微风，吹得俩人襟袖衣袍飒飒作响，师缨缨神色沉重，沉得她滑到喉间的话没能说出口，她清楚知道，灵根被毁是没办法修朔仙骨的。
过了片刻，她垂下了眼眸淡笑一声，挪了挪脚步，道：“季羡之，你本不欠我什么，不必为我煞费苦心，我用不着，也不需要，也不值得。况且因着沐墟宫之事，已经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有你的家族荣辱，你跟我站在一起势必会受到牵连，你我身份立场也不同，故人又何必多相逢呢。”
闻言，季司离神色一僵，喉头颤了颤道：“故人相逢，师缨缨，在你心底，只是将我当作你的朋友？那一日，春山亭，你为何不去？”
我为何没去春山亭。
师缨缨轻叹一口气，垂下了眼眸没回答，非是不回答，而是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像是一块巨大的重石，压在她的心里，使得她喘息困难，难得她只有沉默叹息的劲，这也是她平日里少有的沉默。
七月初七，那一日师卿卿去了春山亭，也见到了季司离的身影。
花雨飘落，师缨缨执伞抱着师茹嫣站在远处，只见桥头水榭飘着重重烟雨，九里残香，经过风雨洗礼凋零满地，淡色的柔波掩映着一个俊雅的影子。
那人手持拂尘，袖袍随风曳动，遥遥地望向远处青黛。他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感觉那般远让人瞧着是个神相，不分明也不真实。
师茹嫣轻声问道：“阿娘，为什么不走了？我们不去跟季哥哥打招呼吗？季哥哥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师缨缨喉间发紧，情不自禁地抬脚跨了半步，甚至喊了季司离的名字，道：“季......”
忽地她脑中想起了季闻麟说的话，迈出去的脚还是收了回来，转身离去了。
......
沉默须臾，师卿卿轻叹一声，道：“季羡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出现在这里对你没有好处，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季司离望着她，涩声道：“我......”
话音未落，师缨缨凝神警觉地听见了什么动静，忽然噤声躲在了一棵树后，沉声道：“有人来了。”
季司离凝望着一个方向，冷声道：“前方有脚步声，弓弦声。”
阴云遮阳，林荫骤暗，漆黑密林中根本分不清朝他们跑来的是什么人。
忽然，林间一位男仙士声音高喝，道：“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跑——”
男子声音没落，只见劈头飞来一支利箭，把他手中的弓弦给射断，男子偏头看了一眼，怒道：“师缨缨！你凭什么阻挠我捕杀精怪！”
师缨缨扫了一眼跟前几个衣衫褴褛，嘴里绑着布条双手都被麻绳死死捆住的妖奴，怒声质问道：“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妖奴，何为精怪？”
那名男子面色着恼，道：“师缨缨，你明知故问！进入这低阶场区的人，谁不知晓，整个低阶场区都是妖奴！”
另一位年轻小门宗弟子也出声道：“对对！就是！不然你以为真会有那么多精怪，够伏魔度苦界和灭度葬刀盟的弟子捉拿！”
那名男子恶声道：“这些妖奴本就是罪妖，一群将死之人而已，你不捉便罢了，不要阻碍我们！”
师缨缨怒喝一声道：“谁说他们有罪的？”
一名风火门弟子，上前道：“师缨缨，这是我们门主的命令，怎么你要违抗我们门主命令？”
另一名小门派弟子道：“算了算了，别和她争了！这几个妖奴留给她杀！咱们去那边，那边有一大批妖奴都被射伤了腿，跑不远，咱们先把那边杀光！”
师缨缨怒然一剑挥在树上，生生砍折了一棵树，眼神森寒看着前方，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是一群无辜之人......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一名弟子看了一眼，蔑声道：“怎么师缨缨，你不猎杀就算了，还想救他们！”
师缨缨厉喝一声道：“既然是射猎，你管我是想杀人还是救人！滚！”
众人见她身后站着季司离，不好得罪，就一脸晦气地离开去别处射猎了。
师缨缨扶起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给她解了捆绑的绳索，给她们指了河道方向，叫她们顺着河道直流而下往不焚天坑方向去。只要入了河道，射猎弟子骑着马是不会在河道上跑马的。
师缨缨拾起地上弓箭，回头对季司离道：“季羡之，你快走吧，你是伏魔度苦界的人，这件事你别掺和了。”
季司离见她迈开步子，道：“你去做什么？”
师缨缨边走边回道：“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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