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下。寂静街巷中,突然响起几阵咳嗽声。
一男子喘着粗气,愈咳愈厉害,一旁同伴急忙放下肩上担子,腾出手替他顺气。
“大哥,前面慈心堂的宋大夫已经回来了,你要不寻他瞧瞧?”
小哥边抚拍边提议,而大哥却摇摇头。
“宋老骨灰今日才下土,还是不给宋大夫添麻烦了。我不过是昨日淋了场雨受了些寒,不碍事。”
说着,男子压下气息,将咳声憋回去,重新挑起方才放置地上的担子,唤同伴一齐离开。
两人压着夕光路过慈心堂,见医馆前跪着一人,突然双双停下脚步。
小哥眯了眯眼睛,瞧清了人,先发声。
“这,这不是那叶家的侄女吗?她怎的跪在此处。”
大哥点头,应道。
“是,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什么,什么东西呢,咳咳。”
两人好奇,正想仔细再瞧,谁知此时,慈心堂大门忽然开启,一人跨步出门,轻声询问。
“需要看病,便进来吧。”
两人闻声看去,目色一惊。
月丧已过,但宋辞依旧没有将孝服换下,一身素缟裹身,腹上麻绳系得高,围身绕一圈,腹部隆起更是明显。
“宋……宋大夫,你……你的……”
两人支支吾吾没有说清话,但是眼睛却目不转睛盯着宋辞的腹部看。
初回渝水城时,宋辞会着一件宽大的斗篷遮掩怪异的腹部,而如今,却也不在乎了,看见两人惊异的目光,什么都不打算解释,疲惫的眼睛垂下又抬起,只又问。
“何人需要看病。”
两人对视一眼,退后半步。那咳嗽的大哥捂住口,压着声音道。
“宋大夫,你,你多注意身体。”
说罢,两人匆匆离开。
宋辞看着他们匆忙逃走的背影,闭眼仰起头,深深呼吸一声,将即将崩溃的情绪压到心底。
就在此时,下方跪着的人发出声。
“宋大夫……”
叶芸抬眸,目视宋辞,颤手将沾满泥土的骨灰坛放置身侧,重重扣下头。
“对不起。”
宋辞听见了声音,缓缓沉下头,却没看人。
“你走吧。”
他移步回门,背对着门将门扣上,之后便静静站在门前,望着堂前“医者仁心”的牌匾思量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问候。
“宋公子,你怎么了?”
宋辞回神,只见林霜手持一卷细布,蹙眉凝目关切地看着他。
“无事,不过是有些疲惫,站着出神了罢了”他轻描淡写一声,看向林霜手中物,问,“林公子取细布,可是有人受伤?”
“宋公子若倦了,便回屋歇息吧,时辰到了,我会唤你起来。”说着,林霜看了看细布,又答,“这个,我一同伴受了一些皮外伤,近几日束伤布恰好用完了,我便托忠叔寻了一些。”
宋辞一听,皱眉道:“可需要宋某帮忙?”
林霜摇头,笑道:“公子莫担心,那人皮糙肉厚,不碍事。”
话音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雷响,两人都一惊,往天边瞧去,方才还是霞光残阳,一晃眼,变天了,不知何处吹来了黑云,压城欲摧,一瞬入夜。
林霜见状,皱起眉。
子婴虫喜湿,自来渝水,这几日便雨水不断,今夜若是连夜雨,那虫得了湿气,怕是几人都不得安宁。
“变天了,宋公子快些回屋吧。”
那日宋辞失控昏厥,醒来后,只隐约记得几人说他腹中是虫。此后几人也只道送他回乡寻药除虫,其他再没解释,宋辞知其中复杂,沉默不多问。
然而不问,不代表他心中无想法,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也明白几人用心良苦在瞒着他此事,只是近日服丧,他也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事。
他朝林霜点了点头,而后回眸往门口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沉下头,默默离开。
林霜见他回去,也快步往偏堂走去。
莫晚庭回来后,说是要商讨猎虫一事,将一众人,包括受伤的傅铭以及晕晕欲睡的小侯爷,统统集到堂前,可明明是一屋子人,大家各站一边,谁也不开口,气氛异常沉静。
林霜惊讶,他方才离开时,这屋可热闹得紧,有几人意见不合几乎要吵起来,怎的他才走了一会儿,大家就闷不作声了?
林霜拿着细布,移到躺在角落的傅铭身旁,一边为其处理伤口,一边问发生了何事。
傅铭支起半个身,靠近林霜,细声描述。
“你前脚刚走,殿下便提起下江引虫上岸一事……”
“那虫隐匿在水下,遇见入江之人,会伺机发动攻击,可见了师尊却屡次逃跑。”莫晚庭分析一番,总结道,“稳妥起见,由我下江去引那虫出水,师尊在岸上接应,一举将那虫歼灭,如何?”
“不可。”姜少棠不假思索否决。
“……”莫晚庭顿了顿,又道,“师尊,我只下去将虫引上来,绝不恋战。”
“不可。”
“师尊……”
“不,可。”
见姜少棠一副坚决模样,莫晚庭深深换了一口气。
“那师尊说该如何。”
“我去抓。”
兜兜转转,商讨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姜少棠执意要自己下江猎虫。
莫晚庭一瞬觉着自己方才说的话都是对牛弹琴,便也破罐破摔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随师尊一同下去。”
“……”
傅铭见两人争执不休,默默抬起头,试探发声。
“殿下灵君,你们莫争了,要不,还是我下去吧……”
“闭嘴!”
霎那间,两人异口同声,此后便双双扭头沉默不再说话。
“你确实该闭嘴。”
林霜皱着眉喃喃一声,手上故意用劲按了按傅铭的伤口,疼得傅铭险些大叫出声。
“疼疼疼……小林子,你轻点儿。”
“知道疼还大言不惭。”
林霜收起剩余药物,缓缓朝莫晚庭走去。
此时莫晚庭倚在一张方凳上,却微侧着身体偏着头不与对面的姜少棠对视,一手支在齐胸高的方桌上,握拳不动。
“殿下,不如我去吧,我知水性,也知如何诱虫。”林霜看着莫晚庭,俯身轻言。
莫晚庭看了看林霜,眉头依旧紧皱,正欲拒绝,谁知坐一旁的简思铭迷迷糊糊抢先说道:“不成,林公子你如此瘦弱的身子,怎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莫晚庭难得赞同简思铭,亦说道:“林霜你留在岸上,我等若有负伤,还需你医治。”
此时,屋外响起一阵响亮雷声,不一会儿,落雨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屋内又沉默了,忽然间,站在莫晚庭身侧的墨非离徐徐开口。
“殿下,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
“墨公子请说。”
莫晚庭急切应答,墨非离浅笑一声,微微侧目。
“依我看,不如请小侯爷下江去引虫出水。”
话音刚落,简思铭立即从迷糊中惊醒,慌忙道:“美人!你莫开玩笑!我……我可还病着。”
“正是因为小侯爷腹中有那种虫,自古‘母子连心’,以子虫作饵,母虫大抵会感应而来,诱虫出水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几人听闻,无不惊然。
简思铭见几人神情,深感不妙,连忙站起身,支吾道:“可……可……”
“可以。”
姜少棠一声应允,似已将简思铭一掌打进江中。
莫晚庭下意识认为简思铭不靠谱,一开始便没考虑让他下去,但有一点,他不可否认——简思铭水性好。
事实上,莫晚庭水性不好,是因儿时意外落水后姜少棠便不让他靠近水;而简思铭水性好,是被姜少棠反复扔池子里练出来的……
莫晚庭没说话,林霜看出他的意思,移目看向简思铭,似安慰又似请求地说一声。
“小侯爷,辛苦你了。”
“我……”简思铭朝周围又扫了一眼,见没人再帮他说话,便抿嘴道,“好吧,我下去。”
说着,他又上前握住莫晚庭的手,眸中含泪说道:“殿下可千万把我捞回来,父亲可就我一个儿子。”
“……”
莫晚庭依旧眨着眼没说话,而林霜一眼瞧见对面姜少棠刀过来的眼神,于是紧忙轻声提醒。
“小侯爷,快放手。”
“啊?哦。”
简思铭后知后觉,连忙退步,林霜舒一口气,正欲观察后方那人神色,忽然看见偏堂侧门上出现了个人影。
他惊讶,此时宋辞应在休息,怎的来此处了?
林霜朝之走去,问:“宋公子?你是何时……”
宋辞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低下眸:“抱歉,打扰诸位议事了。”
说着,他稍稍回望点了点头,下一刻,忠叔便扶进来一白衣女子。
虽是白衣,但她身前手上都沾满了泥污,怀里,是裹了泥垢的骨灰坛。
叶芸?
莫晚庭惊异望着她,更惊于她怀里的骨灰坛。
月丧已过,许怀清骨灰应也与宋辞父亲骨灰一样入土下了葬,为何会在此处。
莫晚庭疑惑站起身,忽然,宋辞再发声。
“外头风雨大,她跪在门外不肯走,我便将她带进来了。”他看了看叶芸,又道,“她腹中之物,应与我相同,可我不知该如何医治此病,只能将她带来此处。”
屋外雨声大而急,几乎要掩盖宋辞细弱之声,同时将他的情绪压得微不可察。
莫晚庭看着几人,心中了然。
叶芸挖了许怀清的骨灰,来给宋辞道歉,而宋辞虽不原谅,但也始终不忍心放任其淹没在风雨中。
说完话,宋辞辞声离开。
叶芸则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林霜,你替叶姑娘看看吧。”
林霜应声为叶芸把脉,不一会儿,眉头皱起,探了几番,又取起她另一只手查看,喃喃出声。
“殿下,这姑娘,脉象有些奇怪。”
“是何奇怪?”莫晚庭问,思索了片刻,又道,“叶姑娘是最早患病的,但她却比那许公子活得长。”
“我一时也说不清是何奇怪,只是觉着其脉象与小侯爷等人稍许不同。”林霜答。
“会不会是她接触的湿气少,睡眠也少,所以活得长些?”简思铭插话。
“或许是。”林霜点头。
两人话音刚落,屋外又响起一雷声,莫晚庭看了一眼姜少棠,只见他沉静坐在椅子上,似也疲惫了,目色有些迷离。
他移目向两人,正色道。
“林霜,你再为叶姑娘看看,若是无大碍,便带她去寻忠叔寻个住处。”
“简思铭,你今夜稍休息一阵,明日若是雨停了,便随我们一同去江边。”
交代完,几人各自回屋。
大雨滂沱,落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倒也停了,只是——
一夜暴雨,江水泛滥,慈心之人,也离了慈心堂。
“殿下!宋公子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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