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平日里早已熟悉得犹如郝瓷身体一部分的火焰,此刻像是一只蚀骨的鬼魅,一寸寸地往上攀爬
郝瓷先是嗅到一阵焦臭,然后感到身体阵阵火热,海风吹来时却又觉得脚踝沁凉,低眸瞬间,裙摆处的青莲被一股蹿上来的火苗一口吞下,只剩下一截白莹莹的小腿裸露在外。
她心口被扯得生疼,大口大口呼吸着,手抚上脸庞,泪水早已烤干,脸颊上的肌肤紧绷着,像是镶嵌了张一碰就碎的面具,就连苦笑都做不出来。
艰难地咽下嗓子里的哽咽,她破碎的嗓音仍旧有三分倔强:“师尊,为何如此惩罚我?”
云端上,微垂眼眸的宁则阖上双目,抬起一只手,“阵起。”
郝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忍,可是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副云淡风轻,冷静又疏离。
她知道,或许她做的梦从来都是预知梦,或许她被人扔下火坑的梦境也是真的,只是她不敢相信,此人竟然会是师尊!
同师尊一起修行百年,从前郝瓷觉得这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师尊的脾性,可是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离他很远很远。
远到她竟从不知晓,师尊对她或许连师徒情义都不曾有过。
可笑,她竟然还天真的以为师尊对她做的种种,皆是出自“爱”。
她眼里的疑惑,错愕,伤心,质问,以及爱意,最终都一点点消灭,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不再抵抗火灵骨手的拽拖。
身子一点点下沉,那从天而降,被彩彩扔下的神火,此刻正张着嘴兴奋地跳跃着。
一朵蓝色的小花脱离发丝,随着火浪在空中一上一下,最终散落花瓣坠入无边火海,仿佛它从未来过世间一般。
神器的烧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神火降下,神瓷同法器也已入阵,如今只需要宁则关闭火海,用灵力令神火烧足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开窑取神器。
宁则抬手将她镇压在火海底下,闭上眼本就是不想见到她一脸泪痕,他与她好歹师徒一场,她哭起来的时候总是令他心有不忍,然而他睁开眼时却看见她一脸平静,就像是甘愿赴死
猛然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身子一晃,竟从云端之上直直跌落至崖边,抬眸时风云搅动,波涛浪涌,一只手堪堪抬起想要拉住她无力下坠的身子,然而终究只不过一场竹篮打水。
宁则怅然若失,眼眸里的海浪化作无边痛楚,“我这是怎么了?”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不解
他一生追求,不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仙境,“神器即将出世,只要我练出神器,便能召来雷劫,届时一步登天,飞升成仙,世上再无任何能难倒我的事!”
“即便强如蛟龙,也无法依靠自身历劫,一念成魔一念成神,我必须要练出神器!”
“成仙,寻道”
“我的道,就在眼前!”
宁则一遍遍说服自己,越说越激动,越说眼里的痛楚便更盛,只是他不知道,那些他越不想承认的才是他的本心。
然无论如何,阵已然开始,一步踏出,便没有回头路,且成仙的诱惑之于此时的宁则,很大。
他强压住心头的那股巨大的失落,眼里渐渐被欲念之火控制,闭目凝神,将此生所学所悟化作一股股强盛的灵力注入阵法中心。
漫天彩霞被夜幕遮住,月光下火势却越来越猛烈,远远看上去火海就像一个炉子。
郝瓷沉入火海底部,一开始还能抵御,慢慢的肌肤上的那种灼热感越来越强,她开始感到肌肤上有些火辣辣的疼感,但她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寒冷过。
她咬着双唇,紧闭双眼,然而颤抖的眼睫还是出卖了她的害怕。
郝瓷对这片火海很熟悉,神体早已不畏惧任何火毒,可是今日这火不一般。
不仅是神火,还有着师尊毕生的功力,那股纯正强劲的灵体郝瓷不会认错。
不仅每一寸肌肤都被烫得起满了水泡,她的心也被烧得千疮百孔,难以修复。
火势越来越大,郝瓷仿佛看见了那个人,回到了小时候那间窑炉。
窑炉里总是终年烧着,熊熊的火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烧得满屋子都是烟味,她讨厌那股味道,熏得她无法呼吸,压得她透不过气,热得她即便是冬天手上长满了冻疮也不愿进窑炉。
她的父亲从小对她都不满意,总是骂她“愚蠢。”,她也难得去讨好他,每日里想方设法地躲避父亲,母亲总是流着泪夹在他们中间,一家人就那么水火不容地过着日子,倒也算凑合。
后来,父亲还有镇子上的一些叔伯被一群人带去烧瓷,父亲自打外面回来以后,变得越发阴晴不定,喜怒难测,没日没夜的要她学会烧瓷手艺。
郝瓷有一股倔气,越是强迫她就越是要反抗
窑炉里学习烧瓷,郝瓷依瓢画葫都做不到,父亲一开始本来就没有多少耐心,见到她拉不出胚,气得又打又骂。
于是,满窑炉的火又添了一把,烧得更旺了,也更令郝瓷厌恶。
她讨厌火照在手臂上的感觉,讨厌火燃烧时发出的声音,讨厌那股焦臭的烟气。
可是如今,她精心装扮的衣裙被焚尽,细软的发丝被一点点吞噬,鼻腔里充满了火燃烧后的烟臭,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全部被火光包围,她再也无从躲避,也再也没有人能拯救她于火热之中。
郝瓷唇边挂上一抹凄凉的笑
原以为当年那个少年坦然又真诚,将她从那个小镇带走,是在拯救她,然而不过只是一场死亡前的幻想罢了。
她早就不应该再存于世间,或许早早被父亲打死,也好过今日。
分不清是胸口的玉瓷太灼热还是她本来就怒火中烧,她只觉得一颗心仿似被架在了火上面烤,难以承受的痛楚。
她蜷缩住身子,脚上的火灵骨手像是嵌入了她的脚骨一般,吸食着她的骨髓。
巨大的疼痛让郝瓷渐渐有些神志不清,她开始觉得身体极寒,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当痛苦难以忍受时,郝瓷一贯的选择是“逃避”,她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睡一觉就好了,忘记痛苦,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昏沉的睡着,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师尊没有一如既往的严厉
他会耐心教导她:“写字重在一气呵成,有轻有重,收放自如…”
她看见小小的自己扬起脸:“师尊,你的名字是什么?”
师尊对她的冒犯没有生气,而是温和一笑,附身握住她的右手,气息吐在她头顶,“宁则。”
“是宁折不屈的宁折吗?”
师尊依然没有怒意没有贬低,握着她的手写下一个“折”字,“此为你所说的折,为师的名字非为宁折不屈之意,而是以身作则之意,行得端坐得正,立人之根本。”
“哦,师尊风光霁月,弟子当向师尊学习。”
郝瓷在一旁红了眼眶,即便是幼时,她和师尊也没有如此温馨相处过,师尊不苟言笑,对这种基础的错误无法理解,所以每当她出错时,迎来的便是一顿抄书责罚。
师尊总是觉得这世间所有人都应当与他一样,一点即通,再次也不过是日益见长,对她这样无论教多少遍还是不解其意的表现感到十分震怒。
梦境一转,她又看见师尊在小厨房里挽着袖子忙碌着,而她推门而入,从身后抱住他:“师尊,我饿。”
师尊没有斥责她,更没有推开她,只是小心提醒:“灶火烟熏,出去吧,只消再等一刻钟就可以吃饭了。”
“师尊,你快点嘛。”
师尊挂着宠溺的笑,举起手避免手上的污渍沾染到她身上,身子将她推出去,“好了,为师尽快好吧?”
郝瓷从未见过师尊如此神情,那种她从前只在小镇上的小胖家里见到过的宠爱,竟然会出现在师尊脸上,反常的诡异。
而且方才见她分明是好好的,身上也没有鞭打过的痕迹,师尊却还是挽着袖子给她做饭,此等温情,从未有过。
紧接着,愈发的诡异
她看见满眼柔情的师尊,看见言笑晏晏的师尊,看见无尽宠爱她的师尊,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师尊。
“不过都是幻想罢了。”郝瓷无尽失落化作一句轻语呢喃
却又看见普渡崖边,她穿着那一袭长裙,双手捧着那枚玉佩奉于师尊面前
红着脸说出那句话:“师、尊,我爱你……”
郝瓷悲哀地闭上眼,此刻她已然知晓师尊的答案。
海浪风声卷起,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声,睁眼时看见师尊深情款款的注视着她,直叫人如坠云霄。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鬓边的小花,她听见他说:“小瓷,为师……”
近乎祈求的凝视,师尊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冰冰凉凉,却又滚烫似火。
“为师等你这句话许久了。”
郝瓷茫然抬眼,眼前的师尊竟然是那样的陌生
她突然在心底大喊:不是的,不要自欺欺人了郝瓷,他不爱你,宁则压根不可能爱你,他要你的命,他要将你烧毁!
于是火浪重新席卷了普渡崖
她总算明白,那些梦境,还有那些她自以为的爱意,都是她的妄想!
她在自欺欺人,她在自我沦陷。
宁则,师尊
什么严师出高徒,什么打骂都是关心,什么责罚都是爱,什么狗屁!
他从来没有真正待她好过,从来没有,是她误会他许多,是她过于愚笨,过于天真。
郝瓷萌生了无尽恨意,那些恨意同那些神火一起将她焚烧。
就在她意识消失之际,她听见来自地狱的声音:
“想要复仇吗?和我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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