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食盒折回斜竹里的路上,晏醉玉碰见宁栩。
大侄子见他就跑,不带半点犹豫,活像见了阎王,晏醉玉还记得昨日他跟自己兄弟相称的奇景,不由眯了一下眼,“站住。”
宁狗打小与他爹斗智斗勇,哪里是晏醉玉一句话能喊回来的,半刻钟后,他被一道劲气隔空从天上打下来,摔进林子里,哀嚎声惊起十里鸟雀。
“叔,你太狠了,你太狠毒了,我可是你亲侄子啊!”晏醉玉的刺头只对外人,门内弟子大多不怕他,宁栩还是个半大孩子就跟在他后头,而且真算年纪,晏醉玉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更不会怕。扭头就跑的原因是刚刚来的路上才听说师叔的遭遇,那毕竟是他亲爹造的孽,万一师叔一时兴起,想来个父债子偿,他可太冤枉了。
“感觉也不太亲,毕竟昨天才恩断义绝。”晏醉玉单手勾住他的脖颈,仿佛勾住了一只不断打转挣扎的陀螺。他漫不经心端详了一下少年人的身量,顺势让他回去拿两身换洗衣物来上供。
“您要我的衣裳干嘛?”可能是怕他迁怒,宁栩甚至用上了敬词。
“给人穿。”
宁栩一头雾水,目光落到他右手拎的食盒上,趁着他不注意,迅速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清粥小菜,明显不是他叔的口味。
他灵光一闪,“给那谁……贺什么?给他穿的?”
晏醉玉闲闲地撩着眼皮睨他一眼,撂下吩咐就不打算理会他,转身往回走。
宁栩怕苦怕累怕修炼,但悟性向来不错,不止在课业上,平时也是个见经识经的货色。
他这时也顾不上怕,三两步跟上晏醉玉的步子,“师叔,你把他捡回去了?”
晏醉玉没吭声,落在宁栩眼中,跟默认差不多。
“我说昨晚去看,人怎么不见了,我爹还当他放弃了呢,松快得晚上都睡了个好觉……”宁栩嘀咕着,晏醉玉忍不住嗤他:“你让掌教师兄少操心些有的没的,再这样下去,早晚折寿。”
宁栩一句‘那还不是你造孽’压在舌尖,小心地瞄了晏醉玉一眼,到底没胆说出口。
“我是提醒你,贺楼这人有些古怪,倘若你要收他,记得当心些……”宁栩组织着措辞,“陵江陈氏,陈氏你记得吗?江南那边挺富裕的一个家族,贺楼好像跟他们结了点梁子。”
晏醉玉贵人多忘事,张嘴就问:“陈氏?哪位?”
宁栩没大没小地啧了他一声,“两年前元骥师叔下江南,顺手帮过他们一个小忙,这两年他家时不时往宗门递委派,就是那种事少钱多的,说是委派,其实就是送钱,维系一下这点零星旧情,跟我们还算有渊源,这不,就问到我爹那里去了——听意思,他们在找贺楼,而且不是什么好事,恐怕有仇。”
“啊,财神爷啊。”提到银子,晏醉玉记性忽然就好了。江南富庶,陵江陈氏在整个江南都排得上号,可堪是富甲一方,这种家族一旦钱赚够了,就开始惦记仙缘。凡人对于仙士总是向往,就像皇帝向往长生一样,修真者在民间地位极高,一家能出一个修仙苗子,十里八乡都跟着荣耀,陵江陈氏就是赚够了银子,想去天上看一看的那一类,可惜他家现在还活着的从上往下数三四代,挨个送往元骥面前掌眼,也没掌出个卧龙凤雏。
既然修不了仙,那就抱仙尊的大腿。陈家时机把握得刚好,分寸也好,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就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虽然没在缥缈宗挂什么名头,但逢年过节,零零散散,还能跟缥缈掌教来往几句祝福话。
“贺楼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的?”
宁栩合掌一拍,“师叔你问到点子上了,咱们宗门招人要先登记籍贯,我爹回头一查,贺楼就是陵江的,人家八成没冤枉他!而且他昨天在青云上跪那么久,我爹死活没松口,你何时见他如此尊重你?还不是因为那小子身上,可能挂着人命!演武台比试是心性问题,要是动手杀过人,咱们缥缈就不可能留了。”
修仙之道,讲究悲悯苍生,缥缈大庇天下寒门,对这点更是看重,毕竟泥里打滚的人,根子很容易就烂了。
晏醉玉听前面时,眉眼波澜不惊,直到听到那句‘挂着人命’,才陡然挑了一下眉,“谁跟你说的?陈家?”
“什么啊,人家没说,陈家那边只问:听说仙宗今年遴选的弟子中,有个叫贺楼的,不知他资质如何,可入仙宗诸位的眼?然后我爹打哈哈,说不错不错,陈家那边脸当场就绿了。”宁栩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当时的情形,“我爹觉得奇怪啊,前后脚就让人去陵江查了一下,一查吓一跳,当地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贺楼杀了陈家的一名留府郎中,三个月前的事儿了。但好像也有别的说法,说他没杀郎中,是害了陈家二少……害,众说纷纭,短时间也弄不清楚。不过,陈家三个月前就在找他,他好像事发当日就跑了,最近好多仙门择徒,他一直辗转在各大仙门间,仗着陈家对仙门的敬畏,逃逸至今。总之,他死磕着非要拜入我们缥缈宗,肯定不是单纯为了修炼,师叔,你当心被他骗了。”
晏醉玉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笑了一声:“……为了个留府郎中,这么大阵仗,陈家有情有义啊。”
宁栩也觉得有点怪,发散了一下,陡然花容失色:“那郎中不会是陈家家主的私生子吧?!”
晏醉玉:“……还是你比较敢想。”
贺楼醒来时,是日上三竿。
身上的衣物被从到到尾换过,剪下来的血衣摊在面盆架上,看得出主人不爱收拾,给他擦伤的血水都懒得倒,大喇喇摆在一旁,屋内一股血腥和草药夹杂的古怪气味。
可被褥软和,新衣裳整洁柔软,身上干净舒爽,一点黏腻都没有,床边上还搁着两个新制的木拐杖。
贺楼悄悄捏了一下被角,这样柔软的床铺,他已经很久没有躺过了,像睡在了云里似的,他依依不舍地摸了片刻,支着拐杖推开门。
今日天气比昨日舒爽,风穿堂而过,带着凉意,院内有一个茂盛的桃树,树下有石桌一张,椅凳二三,晏醉玉就坐在石桌旁,右手执着刻刀,左手举着一块长条木牌,正专心致志地刻着什么。
“醒了?”他听到动静,也不回头,声音如昆山玉碎,悦耳极了,“饿不饿?给你带了饭菜,过来用点。”
仙尊侧过半张脸,用下颌示意了一下搁在石桌上的食盒。
贺楼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压下眼眉,将嘴角稍稍下撇,纤细的脖颈垂出柔顺的弧度——不过眨眼功夫,他看起来瞬间人畜无害极了。
他行动不便,支着拐杖生疏地往前挪,挪到晏醉玉跟前时,他本想行个礼,感激仙尊昨夜施以援手,仙士们喜欢这样知恩图报的人,他做过功课的。结果一下没站稳,直直地往青石地板上磕去,两只膝盖得救没有半天,眼看着又要被他献祭了。
还是晏醉玉眼疾手快,甩了刻刀一把接住他,单手接不好使力,贺楼没摔到地上,却摔到他的腿上。
“……”
“呀,这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往人怀里摔呀?”仙尊一点也不爱幼,满含笑意的戏谑声音从头顶笼罩下来。
刚扑腾两下的贺楼登时不动了,僵硬地趴在他腿上,两手握成了小拳头,肩颈绷得紧紧的。
看他尴尬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晏醉玉偏头无声地笑了一下,扔开木牌把他扶起来,“好了,不欺负你。坐好,以后还想正常走路的话,最近就别想再跪了。”
贺楼觉得他好像误会了,犹豫着:“我没……”
他踌躇半晌,还是把‘我没想跪’给咽了回去,随便吧,万一这些修仙的就喜欢大礼呢?
他看晏醉玉不像生气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从食盒里端出清粥,恭谨地道了一声:“多谢仙尊。”,才开始用饭。
晏醉玉捡起木牌,一招手,扔远的刻刀落回手中,他蹭了一手黏腻,才发觉手上竟然不小心割出一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随手掏出一块帕子包了一下,继续刻字,刻完了吹开木屑,他看着上头遒劲的几个大字,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想了一下,拆开简陋包扎的伤口。
半刻钟后,听说扶摇有意收下贺楼的掌教大人匆匆赶来,被一块半人高的木牌拦在门外,上书十个大字:
掌教师兄与狗,不得入内。
牌子挂在门口,字迹用新鲜血液描摹过一遍,血色沿着字尾往下淌,半干不干,看起来触目惊心。
别说掌教,宁栩也傻眼了。
他凑上去慎重地嗅了一下,确认:“人血。”
掌教倒吸一口凉气!
“爹,看来我叔真的很伤心,他都自残了。”风一吹就到处乱倒的墙头草宁栩煞有其事地控诉:“你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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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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