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云声:“!”
在一瞬的惊诧之后,他迅速冷静了下来,以同样探究,只是少了兴趣的眼神回看过去。
那宗师笑得眯起了眼,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午后莲池般的松懈与慵懒。
他说:“不要这么紧张嘛,跟我来。”
书云声思索片刻后,迈步跟了上去。
他想知道,这座都城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消失已久的活傀,又为什么会在如今卷土重来。
一路横穿别院,在跨越溪流的木桥时,书云声恍惚间听见了谁人吹笛的声响。
婉转的音调每每到达一个地方都会有一节突然停下来,然后掀起一阵风声,如同一人哭似的,哭一会就得喘口气,却始终被一个温柔强大的存在细细安抚。
他总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可仔细一听,又怎么都抓不住其中关窍。
等来到一片开满浮锦花的院前,宗师推开陈旧的木门,朝书云声轻轻招了招手。
那是一棵分外标致的梧桐树,树下落有一方石桌,三张石墩作凳,桌上的白瓷茶盏并未合盖,还在朝外飘散着袅袅茶香,给人一种这里的主人只是匆匆出门,不久便会回来的错觉。
无名宗师朝四周环顾一圈,神情怀念,说了句:“随便坐,莫要拘束。”
书云声颔首,坐在了树边石凳下。
他侧耳,听见了从卧房内传来微小的响动,随后脚步声渐起,愈发靠近。
“吱呀”一声,晃晃悠悠地响起。
无名宗师端着一碟子不知从哪儿拿来的桂花糕,笑得挺暖,露出一口白牙。
他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洒脱写意感,一身麻布直衫,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白色绦带,下坠一颗银铃,叮当作响,令书云声觉得,眼前或许不应摆放茶水,合该是烈酒才对。
无名宗师在他对面撩袍坐了下来,说道:“唔,先垫垫肚子,尝尝一百年来我的手艺是不是落后了。”
书云声:“?”
虽然不太理解,但他最后仍旧给出了格外中肯的体验评价:“还不错。”
“哈哈哈哈。”无名宗师大笑,又摇了摇头,问:“我鸠占鹊巢百余年,仙尊心中可有怨?”
书云声擦去手中的糕点残渣,与这人对视几秒后才回答:“我并不在意。”
“当真?”
“我没有必要骗你。”
无名宗师但笑不语。
静默中,一片浮锦花的花瓣被风吹落在鹅黄色的桂花糕上。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纯金打造的令牌,对书云声说:“我......生前留有一处秘境,里边有一把嵌入玉石的宝剑,名为‘破阵’,尚未认主。”
“今我欲拿它,与尔做一交易。”
书云声垂眸,看向眼前雕刻繁复精美的令牌,觉得自己或许摊上了个大麻烦。
他瞬间站起身,转身欲逃。
“欸欸欸!”无名宗师连忙跨过石墩,伸手拉住书云声,“不是,你个当世剑首,跑什么?!”
书云声眯眼,反问:“你怎么知道‘祛问’断了?”
“这个嘛......”
“嗯?”
“坐下聊聊?”
“不......”
“好好好,我老实交代行了吧?”
书云声话锋一转:“也不是不行。”
无名宗师在内心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而后他看了眼书云声的神情,瞬间改口,“但可长话短说。”
“我出身下修界,至于名字,实在不能告知,不如便称无名罢......”
无名尚未成名时,幻术曾在下修界广为流传,几卷藏书甚至因为势力争夺传入凡间,至今不知下落。
而他习的功法也颇为特殊,需要借势乘运,之中又以人间香火最佳。
所以他们这一门,力求一战名扬天下,所作所为,为自己,也为众生。
无名少年时意气风发,也曾有过几座香火鼎盛的庙宇。
说到这儿,他愣了愣,笑意似解脱又似痛苦。
书云声便开口询问:“那些庙宇,是否还在?”
无名摇头:“不在了。”
书云声:“确定?”
“当然,我亲手砸的。”
“抱歉。”
无名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苦笑道:“若非毫无应对之策,我自然不会如此。仙尊可曾听过‘言灵之术’?”
书云声皱眉:“当然。”
无名喃喃:“而修炼‘言灵之术’至大乘者,便可对人降下暗示。”
暗示若是成功,哪怕目标修为已达渡劫期,也会对施加术法的人言听计从,不觉异常。
当年鲜少有人知晓这一点,却并不妨碍言灵之术被各宗门大能迅速封锁,并将所有有关卷轴列为**,束之高阁,严密看守。
禁令下达后,言灵术修为较高者被迫散功,较低者则被打入烙印,一辈子身处看管之下,再无自由。
但事实上,想以“暗示”完全控制修士极为困难,尤其是跨越修炼等级的操纵,不仅需要目标修士的信任,还需要长久的时间用以施咒。
即使这样,“暗示”成功的几率仍不过十之一二。
可当时的上下修界人心惶惶,即使有人保有理智,也难以阻止这场浩劫的发生。
试图争辩,却被视而不见。
当年的天衍宗宗主一手牵着楚商伽,一手捂住了书云声的眼睛,将自己的两徒弟带回了宗门,又扼令天衍宗上下不得参与此次混战。
而对于当初被关押在天衍宗宗内的言灵术大乘者,他也只是落了句:“其已失,勿忘师。”
事后,他将人带离天衍宗,至今不知结果如何。
无名自然也知道这场风波,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施行难度极高的“言灵暗示”,竟成功落在了自己身上。
某日他醒来时,看见了无数死于自己剑下的伏尸。
一具又一具,堆叠成山。
荒诞与恐惧一同袭来,彼时他的修为已经到达大乘中期,甚至隐隐有着突破后期的迹象。
那场景如梦魇般挥之不散,令无名险些堕入魔道。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砸毁了自己的所有庙宇,轻手掐断了炉中高香......
一切解决后,他瘫坐在地,任由青石板被血与汗沾湿,洇出了一团又一团的深色。
名字被彻底抹去,修为就此止步,暗处险象丛生......
书云声:“蔽日之祸你参与了么?”
无名点头,复又摇头:“去了,但非我本意。”
“暗示。”
“是。”
无名再次拈起一块糕点,慢慢悠悠地开口:“也是到那时,我心中的侥幸才彻底消失。发现只要我还活着,这身修为还在,背后之人就不可能放过我。”
“在他的操纵下,我将始终铤而走险,负隅顽抗,直至于某年某天死于非命。”
于是,趁着大祸渐起,无名近乎自毁般地加入了百场混战。
战后,他顺着湪江一路往东南前进,来到了这片当时还被戏称为“蛮荒之地”的都城:陵水都。
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能被一名随手救过的凡间少年认出身份来。
之前从未有人认出,还以为伪装很是高明,其实只戴了个斗笠·无名。
他看向抱着自己手臂的少年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甩也甩不掉,丢也丢不开。
不过几日,祸难横发,异变突起,无名再次拔剑加入混战。
在重伤之际,他被少年捧来的水米与携带的伤药救活。
听到这儿,书云声忽然明白了,先前进入幻境时的人声是谁在说话。
他问无名:“那算命是真的?”
闻言,无名却以一种“你怎么会这样想”的表情看向书云声,复又笑笑:“当然......是假的。”
书云声若有所思:“这样。”
无名垂眸,遮住眼中的悲戚,又说:“但我希望这是真的。”
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一生富贵。
书云声:“后面呢?”
无名:“什么后边?”
这人开始卖关子:“至于剩下的,喏。”
他的视线落在令牌上,似笑非笑,“里边有我后边记下的手札,还有一把宝剑,去看看呗,真的不亏。”
书云声很是警惕:“不去。”
无名嘤嘤恸哭:“你怎能如此,我什么都与你说了!”
书云声:“......”
等无名擦去了眼泪(并不存在),便再次开始琢磨怎么对书云声掏(诓)心(骗)掏(到)肺(底)。
于是他开口:“这样,你问,我答,原则上不撒谎,这下够诚意了吧?”
书云声沉默半晌:“成交。”
“城主府你为什么要交给司元齐(天机宗宗主之子)?”
“拜托,当时我被控制了欸,那地方原本打算送给别人的。”
“陵水都的人,为什么都不记得你了?”
“久病成医嘛。我对言灵术也有些了解,抹除普通人的记忆还是挺简单的,毕竟......记得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书云声看向墙头的浮锦花,再次询问,“那是谁把我拉入幻境的?”
无名嘻嘻一笑,说道:“你不是猜到了么?是邵昭文。”
书云声心想:果然。
世上已知的幻术宗师屈指可数,其余的要么在闭关要么在云游,能赶来陵水都的,也只有一个“为了徒儿”的邵昭文。
也难怪溜得那么快,原来是知道“盟友”不可靠,自己一旦询问无名,就会被他拉出来垫背。
“嗯......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原因很简单。”
无名站起身,负手踱步,一直走至门前,才叹了口气,说道:“还有一人记得我,甚至为我雕刻雕塑,搬至摇光庙。也是因此,我才能够感知外界,以一缕残魂残喘至今。”
书云声:“你先前抱着的孩子?”
无名:“唔,幻境捏造的时候年龄弄错啦,你应该见过他,初始幻境里捧着引魂香的少年,我甩了几次也甩不掉的乖乖崽,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原来是他。”
书云声淡淡开口,明白了其中始末。
如果无名所言属实,那么那名幻境中的少年应该......
无名似是发觉了书云声心中所想,略微颔首,说道:“嗯,我死后,他被认为是疯子,一路遭人厌恶、驱逐,最终死在了叛军的马蹄下。”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我想拜托你,将他的灵魂带出幻境,重入轮回。”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无名笑得很是温柔,“毕竟我答应了他的。长命百岁,一生富贵。”
即使时间与世事对他毫不留情,无名还是在此刻偷偷给予了他更多的偏爱。
书云声沉吟几许,收下了令牌,说道:“这点我答应你。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在撒谎,所以先前的承诺作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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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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